陈艳萍:台湾印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483 次 更新时间:2023-07-31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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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一、

湖南有桃源,台湾有桃园。不知是因这谐音故意重用还是地形的优势,台湾把进出宝岛的机场建在了桃园,取名桃园机场。中国人受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既有向往的愉悦又有永远达不到的叹息。不论在何地,听到这两个音节,哪怕并不同字,也会想起桃花源天堂般的美景,眼前有良田,美地,桑竹和阡陌.......附带五味杂陈的万般感受。

飞机降落在桃园机场时是下午四点多,从舷窗看出去,下着大雨。我们一行好几个人,你等我我等你,你找我我找你。停顿下来后,身边的莉说,你看,这机场灯光这么暗。莉平日里飞来飞去,瞬间在视觉上把握住了不一样的情愫。听她一提醒,我才开始回味。走出机舱后长长的通道里,是一眼昏黄得近乎黯淡的灯花,听不见人声鼎沸,越走越升腾起家的温暖和美的遐思。而行李箱哗啦啦的摩擦声,又分明在告诉每一个人,这里是机场,是最不能称为家的地方。

古人有枯藤老树昏鸦的词句。身处异乡,倘若不是机场,这样昏黄一抹光亮,会让人心生惆怅。但正是在机场,屋宇宽大高敞,各种各样好奇的语言和面孔,现代化的设施,又准备踏向陌生的向往地,有一颗暂时抛开了旧日琐碎后轻松跳荡的心。太亮,反会让人心浮气躁。朦朦胧胧的灯光,心安静下来,如家里般轻手轻脚。

是啊,谁会在家里喧哗?脚步越来越轻,声音越来越小,心越来越暖。安静,容易心生信任。此后几天行程,会证实,安静是台湾人刻意营造的风景。我们的安静之旅从这里出发。在这风景里,彼此信任着。

验证身份的大厅里,灯光更暗。世界各地的旅客们排着长队,等着从这里走进台湾。人们或轻声交谈,或独自沉思,没有引颈频望和乱走乱窜。

很多事情,你急与不急,都要那样办,何必被改变不了的事情再让心受伤。这是一个说出来就明白的道理,但心有时候做不到。它需要营造,需要引导,如桃园机场的灯光,这是人性化的设计和铺排。其实,越是嘈杂凌乱的地方,越需要安静,安静让一切更有序。

灯火昏黄朦胧是美,如画作的留白,文字的悬念,让心境走得更深远。微弱的灯火里,一边排队,一边想起了千里之外几十年前的故乡。那年月,乡村还没通电,乡村的夜晚从一盏昏黄的油灯开始。煤油有计划,凭票证购买,一家只能点一盏灯。

入夜,奶奶划亮煤油灯,先是端进厨房,搁在灶台上做晚饭。再端进堂屋的桌上,一家人围着吃饭,偶尔有微风过来,灯火在每个人的头顶明灭闪烁。油灯点久了,像跑累了的人,火尖上一渺渺青烟,在喘气。灯光底下洗嗽完毕后,这盏灯被端进房间,放在摞起的纸箱上,孩子们围着写作业。奶奶提出缝衣篓子,远远就着灯火缝补衣服。孩子的头凑得有些近,噗嗤一声,一阵焦糊味儿发散开来,忙用手捏搓几下。

那时候,我们对电灯的渴望差不多是人生的理想。突然一天,架电线的工人师傅们来了,全街人倾巢而动,去田野里围观。通上电的第一天,围着它看呀笑呀,一夜没有关灯。

有了电,也只点一个灯泡,挂在堂屋通向房间的门框上。夜晚,从村庄的外围看房屋,一家一团昏黄的灯火。

后来,我来到大城市,才知道灯光可以那么璀璨。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我却越来越怀念故乡那一抹昏黄。越来越觉得,白天有太阳的明亮。入夜,就该在昏黄的灯光中迎接黑暗。

余秋雨在《行者无疆》中写罗马城的灯火时,说到了历史和灯光之间的关系,那其中的自相矛盾和两难境地格外有美感。但我想说,黑是夜的本质,就算制造灯光,也不能太突兀,不夜城也还是夜。不要因为灯光而珍惜夜,而要因为黑而珍惜夜。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黑夜是光明的前奏,是思考的起点。

灯火和历史扯上关系,是男人的天下幽怀。飞机场,几乎是倦客和羁旅,漂泊和孤单的代名词。一灯如豆的灯火里,我作为旅者感受心底最深处的眷恋,在这最不像家的地方感受家的温暖,在这本不应该安静的地方感受安静的人文情怀。

人生,漂泊和孤单是注定,但唯有这眷恋,是最好的消解。而安静,是生命的归宿。

人对人有第一印象,人对城也有第一印象。在这个叫桃园的机场里,第一时间见识了台湾的安静哲学。这是一座城池敬献给来访者的洁白哈达,醇香美酒。

大雨淋漓,我怀揣温暖,仿佛不是走向陌路,而是走向内心。

二、

到达台中时,已是晚上。在大巴上就着灯火观望四周,比预期的要简陋,像我们这边的县城。这还只是主干道上的感觉,稍微偏些的街道,店铺打烊,行人稀少,恍如乡村集镇。

一觉醒来后,拉开厚厚的窗帘,往四周一望,眼底却是一亮。

低矮简陋的一丛丛房屋之中有一栋建筑如鹤立鸡群,日式房顶,如人字,也如翻开的书页,中间穿插着一座巴洛克式建筑风格的钟楼,几条铁路在它的怀抱里流淌纵横。

这就是台中火车站。

我们在台中的时间不多,一瞥之间又觉得这里可看,心里着急起来,匆匆整好行李后下楼往火车站方向走去。正好有拖行李箱的路人,跟着他们走准没错。

翻过一座地下通道,头一抬。巴洛克式钟楼是主楼,两边是深灰木质驿站,红砖墙体,繁体“台中车站”几个大字。一瞬间,走近的仿佛不是人来人往的车站,而是静止不动的岁月深处。站内面积不大,陈设和建筑一体,有复古的感觉。儿时,生活在乡村,向往外部世界,内心里总有车站和火车的意象。此时,仿佛走进了那里。

转了几圈后,走到外围的花坛边找个地方坐下来。建筑是一门艺术,不管当初这个设计者有没有被现实所扰,但前提必须是美的展现。他接到这个任务就如同孕育一个孩子,有无限的期待和祝福。

这么多年后,建筑肩负起了岁月的淘洗和人心的磨练,建筑师无疑是优秀的。我管中窥豹,作自我的猜测,他美的灵感既来自对东方建筑的认可,也来自对西式建筑的膜拜。什么东西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最终成型还得是一种特殊时期,复杂环境,有文化之间的冲突,方方面面的僵持与和解。

人们都公认混血儿美吧!眼前的台中火车站就是一种混血的美,这是它最勾人的地方。这混血儿已不年轻,她展现给人的不是五官如何精致,而是内涵。

起身,眼睛正好对上一位老人的眼神。老人笑眯眯的脸庞,淡淡地写着乡愁。作为人流集散地的火车站,他坐在这里,是在寻根,是在寻找骨子里的亲缘关系。

三、

从一家专营冰淇淋茶点的西式餐厅出来,莉径自往对面一家绸布莊走去。她喜欢为自己设计衣服。我们一行也尾随进去看布料。

这是哪儿啊?是在几十年前故乡的供销社里吗?那时人们要做衣服了,就上供销社去扯布,每一种布料都用窄长型的木板卷着依次摆在专门的布柜里。

我家住在供销社隔壁,女孩子喜欢花衣服,有事无事去供销社看。大人们选好花色,卖布的营业员提着布边一抖,“梆梆梆”,叠着布的板子翻很多个跟斗。黄色的长木尺一量,“刺喇”,布扯好了,布香伴着布灰在空气中回荡好一会儿。“噼里啪啦”的一阵算盘珠子响,五尺二寸,四元三角五分。买布的大婶撩起衣襟,从里层的口袋里拿出布票和卖鸡蛋粮食积攒的一卷纸票。

这是一间有一百多平米的绸布店,里面摆着的布匹比小时候故乡供销社的琳琅满目多了。虽还是按传统的方式用木板卷着布,但布的花色和材质已西化。莉很快找到了心仪的丝绸,老板极热情的一板一板往外抽,抖开让大家欣赏。

乘她们选着布,挨个用手摩挲,细细抡开看,从全棉到丝绸到雪纺,从柜台外到柜台里再到布架。小时候,总不尽兴只仰着头看布料,看别人扯布料。我羡慕丫丫,她母亲是供销社的营业员。她能进到柜台里面去,爬上布柜,把各种各样好看的布料看个饱。

竖着耳朵听了些报价,价格不菲。只能像小时候那样,说喜欢这块喜欢那块,然后多看几眼,多摩挲几遍。莉选好了几块丝绸,老板抖开布板,很用心地剪好。拿起计算器,一加一乘,价格就出来了,莉划卡付钱。

感觉这绸布莊如一棵老树,有很深的岁月积淀,一问,七十多年,是老板父亲留下的家业。听见外间的热闹,老板娘从楼上下来了。六十多岁,妆容精致,着装典丽,手脚涂着红红的指甲油,亭亭玉立像民国时期走来的大家闺秀。问店里是否加工做衣服,老板娘回答说,她年轻时就在这布店帮人加工成衣,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只卖布。

老板好客,知道我们从大陆来台自由行,为我们写好景点,交代我们如何坐车如何玩,哪些适合大人,哪些适合孩子。一手流利的繁体钢笔字,透着笔力,透着雅韵。

临出门,回头再看一眼绸布莊。一刹那,望见摆满布料的柜台隔层,有几把随意放置的算盘。

走在大街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这店铺好似刻意,专门为我们准备。他们知道这样的传统我们已经遗失了多年,知道人是怀旧的,替我们保存,给我们惊喜。

其实,人生看起来每天都在向外,但骨子里时时在寻根问底,溯源归祖。

四、

顺着绸布店老板的指引,我们摸到了台中公园。远远看那公园的架势,就偷偷笑了。家附近的沙湖公园,被吞噬改造后,也比此地大好几倍。她们无心逛,说去对面的百货公司看看,我自告奋勇带两个孩子进公园消磨。

找间亭子坐下来后,漫无目的地扫视周边环境。正值中午,本地游人不多,却有很多张陌生的面孔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们皮肤黑,嘴唇厚,眼神有漂泊流离的仓惶。男男女女,个矮,男人偏瘦,女人偏胖。三五成群,有的坐在石凳上聊天,有的躺在草地玩手机。说话声音小,我竖着耳朵也难以分辨他们的语言风格,但第一感觉告诉我,他们是菲律宾人。

穿着打扮上看,他们是来台湾的打工一族。里间不乏有情侣,其中有一对,女的二十七八,男的三十郎当,不像原配夫妻,倒像是一对在异乡的情投意合者。

两人应该不在同一座城市打工,乘着休息日,他特地过来看她。男人没怎么说话,只看着女人和她的一群女友嘻嘻哈哈。过了一会后,女人和一群女友换了个地方说笑,只留男人在原地沉默。大约十几分钟,女人又过来,亲热地拉走了男人。

两人的相处,亲密中有离散,欢情中有伤感。

人类虽生活环境各各有异,但情感是相似的。没有语言相通,也可以感同身受。他们为了生活,漂洋过海来工作,这公园是他们的情感栖息地,老乡聚会场。

平日里各自忙忙碌碌,闲暇之际,大家不约而同赶到这里散散心,诉诉心底的思乡之情。

他们一群人离开后,过来一男一女。女孩肤白眼黑,微胖。男孩个子瘦小,皮肤黑,颧骨高,薄嘴唇。他们不像菲律宾人,倒有些越南人的情致。说话叽哩哇啦,抑扬顿挫间有些泰国电影里的语言味道。表情和周围的菲律宾人也有差别,明亮通透多了。

我望着他们俩,和这个女孩,有很多次对视。对她,有莫名的好感。想起自己十四五岁时,被父亲从乡村带到城市,也是女孩这样的穿着打扮,也是这样既忐忑又无辜的眼神流转。很想过去和他们聊聊天,问问他们的生活和情感。

鼓不起勇气,直到男孩起身走远,才过去对女孩说:

“刚才旁边这位是你男友吗?”

女孩笑着回答:“不是,是姐夫。”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误会了。”

女孩说没事,并用很流利的普通话告诉我,他们是越南人,她在台北打工已快满五年,马上要回家乡越南,今天特地到台南来找姐夫,一是告别,二是看姐夫有什么要捎回去给姐姐。

看她眼下的年纪,五年前,应该也是十四五岁。如此,心底又多一层疼惜。随后她说,自己家乡很穷,台湾这边好,其实舍不得回去,但不得不回。她说他们来台务工是通过中介介绍,务工五年,对方抽走三千美金。五年到期后,必须回国。如果还想来,需再签署中介合同。

“你还会回来吗?”

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我们正聊着,她姐夫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份冷饮,女孩拿起她那一份,问我喝不喝。我说不客气,然后坐回原位。一边听他们用越南话聊着天,一边胡思乱想女孩子回去后的生活。

台湾是好,可这里没有她的家。我为女孩即将要回家而替她高兴。这样的年纪,如果回去,找到合适的男友,她该当新娘了。

越南的丛山峻岭间,她会生育几个孩子?很多年后,她会给她的孩子讲她当年在台湾的打工经历吗?她的孩子们未来会有什么样的生活?

读过一篇文章,是一位台湾女子写的,回忆她的祖父母。她说,过去台湾很穷,祖父为了养活家里的几口人,不得不越洋去越南打工。当年越南的纺织业蒸蒸日上,祖父在台湾每月赚一千元的工作量去越南可以拿到一万元。就是靠着祖父的这份收入,他们一家人才能安身立命。她在文字里还说,祖父告诉她,越战爆发前,越南是很先进发达的国家,城市的下水管道标注的建设日期是一八七几年。到底一八七几?她的祖父忘了。

世界广博,生命渺小。人的生存总要受着大环境的影响,或漂泊或迁徙,或痛苦或离愁。最终,只有心底满怀的爱意,让你在时间之中回首时,把今天的心酸化为明天的美好和甘甜。

他们起身告辞,我站起来目送他们走了好远。我们的相逢,就像草根和浮云,分手后无迹可寻。但人生的路径又很奇特,说不定将来某一天,我们还会重逢,我可以知晓她的生活。

这是命运中的秘密,不可期许。

五、

去日月潭的路上,我就对自己说,从千湖之省鱼米之乡的地方而来,别对湖泊的风景有太多期待。来台湾,主要看文化在人情细微之处的掘进和深入。

日月潭在台湾的偏远山区,走近它,仿佛进了一座欧洲小镇。沿着湖边,一间间私人洋楼林立,各有风格,几乎家家都经营民俗。窄窄的马路,斑马线红绿灯齐全。

街道的一角,有一间最大最高的楼房,里面是购物中心,也是当地居民活动中心。那里的商品和城市里的商品在质量和价格上毫无二致。一排整齐的休闲椅,每一个人都可以坐下来眺望湖山水影。入夜,整片街区静悄悄的,没有来自酒吧歌厅的靡靡之音,只有路灯昏黄朦胧的光牵动着家的情思。

在的士司机的引荐下,一行住进了高妈妈民俗。

不夸大其实的介绍,也不信誓旦旦的承诺,把我们引进房间后,高妈妈忙她的餐厅生意去了。我楼上楼下细细观摩了高妈妈家的住宅。她家一共有六层,一楼和二楼做餐厅,往上是客房。生意好杂物多,客人用的毛巾和一次性洗嗽用品随意放在楼梯的转角,储存菜品的冰柜放在客人上上下下必经的过道。她家自住的房间,门虚掩着。

等我们安顿下来后,高妈妈上来收了房钱,之后再没人打扰。我们六个人进进出出,上上下下,他们从不用眼睛盯余光扫,自己干着自己手头的事儿。碰到一起了,笑着问声好。好像我们不是陌生的客人,而是信任的朋友。

她家有餐厅,照理我们是潜在的客户。可主人家一点儿不着急,明里暗里没有一句游说。

日月潭的环湖栈道修得安全漂亮,日光山色之间骑自行车兜一圈,应是不错的选择。选一家租车点,一行六人选了五辆自行车,付了点儿租金,骑着就出发了。

大清早,一行人从高妈妈的客栈出发。一楼大厅里,空无一人,自己按了玻璃自动门就可以出去。服务台上有电脑,旁边的柜里摆着各种饮料酒水。高妈妈家有水果摊,晚间,只把摆在台面的零散水果搬进屋内,纸箱什么的依白天的样子放在大门前,用一块塑料膜盖着。

心内温润。有些呆。轻手轻脚走出高妈妈家。街道上,一家家水果摊都这样盖着,好看的花花草草白天什么样夜晚什么样。想起我所在城市公园,办个花展,保安日夜守护。想起古人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一直以为是陈年往迹,没想到这里,还流转着传统的遗韵。

清晨的日月潭,在薄雾的笼罩下梳妆打扮。没有了白日的喧闹,湖水泛着天青色的幽光。远山近楼,风物人情,一派岁月静好的相得益彰。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六、

九份在台湾偏远的海边,听说最早的九份只有九户人家,每次下山买东西都带九份,故因此得名。

人口房屋密密层层,夜晚的灯火把一脉海湾照得风情万种。

我们住的民俗在金瓜石丛林深处,老板娘,我们叫她二姐。

那间民俗,门口有棵苍老的榕树。清晨五点被鸟叫声惊醒。轻手轻脚来到屋外凉亭盘腿看风景。这棵榕树苍翠丰腴,枝枝杈杈间爬满绿萝,还有不知名的植物环绕着它生长,像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我会说它不是榕树了吗?它永远是榕树。从这棵大树身上,能看见很多种意象,譬如丰富、包容,共享、延展等等。榕树的顶端,有一个大大的鸟窝。这也是一种占有,但它为大榕树带来了美妙的欢畅,也是生命对于生命的凝视和抚触,消长和转化。

台湾的厕所很有意思,除人流密集区之外,很多地方都只是一间共用。第一次上这样的厕所是在当地一家简陋的菜市场,在生意人的指点下去深巷里寻到,一看却发现没有男女之别。以为仅仅是个案,没想到接下来到处是这样。因事去派出所,人来人往的警署重地,厕所也不分男女。

台湾和世界很多城市一样,不怎么建设公共厕所。政府鼓励临街的店铺,把厕所向路人开放。随便一间面馆,你去吃碗面,上主人家的卫生间,里面没有一丝异味,手纸和洗手液配备齐全,有的还插着百合。洗手间一般在内屋,堆满了主人的东西,联通着主人的住家。

这是一种人情,里面有深深的信任。信任,让人变得高尚起来。高尚的人有高贵的心,在高贵的心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厕所,是人们羞于提起的话题,在台湾,却有人文哲思。

去台北的九份,必先由台中抵达台北再转车,我们乘坐的高铁一路走走停停,列车员不断用世界各地的语言讲解高铁临时停车的原因并致歉。到达距台北还有一站路的板桥时,列车不再往前了。没听到广播说换乘和退票的事情,只管随着人流往前走。没有喧哗声和埋怨声,没有拥挤和躁动,这里间其实存在着一种有序,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

在当地人的热情指导下,我们来到退票口。一火车人,没几个办理退票手续。原来,退票和补偿有很多种方法,时间上也宽泛。我们走了三分之二多的路程,退了一半的费用后免费乘台铁去台北。

铁路部门肯定知道火车上有外地游客,他不琐碎地告诉你如何转乘和退票,一是相信本地的台湾人里面有很多可亲的向导,他们比喇叭喊出来的声音柔软得多。二是退票和转乘是国际性惯例,用充满信任的心,静静去办理就好。

这其实是在营造相互信任的环境,无声地引导人们走入相互信任的生活方式。蒋方舟在文字里说:“台湾人的确很好,温良恭俭让。”其实还有”仁义礼智信“没说。信是人言,人言不爽方为有信。信者,不疑也。

这种感觉太奇妙。

九份在台湾偏远的海边,听说最早的九份只有九户人家,每次下山买东西都带九份,故因此得名。

人口房屋密密层层,夜晚的灯火把一脉海湾照得风情万种。

我们住的民俗在金瓜石丛林深处,老板娘,我们叫她二姐。

那间民俗,门口有棵苍老的榕树。清晨五点被鸟叫声惊醒。轻手轻脚来到屋外凉亭盘腿看风景。这棵榕树苍翠丰腴,枝枝杈杈间爬满绿萝,还有不知名的植物环绕着它生长,像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我会说它不是榕树了吗?它永远是榕树。从这棵大树身上,能看见很多种意象,譬如丰富、包容,共享、延展等等。榕树的顶端,有一个大大的鸟窝。这也是一种占有,但它为大榕树带来了美妙的欢畅,也是生命对于生命的凝视和抚触,消长和转化。

七、

麻麻亮起床,到达阳明山永福路仰德大道二段141号时,还只是早晨八点半。晨露鸟鸣,幽谷空怀。林语堂先生故居开放时间是九点。站在紧锁的铁门前,见一位穿着雨靴的老人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想起董桥的文章《送别林家次女》里说到的王老伯。林太乙每次去父亲的故居,都会给王老伯发红包。林太乙临走前那几天,王老伯老觉得怪怪的,好像有人在他耳边问:“老王还在吗?”

听到动静,老人抬起身扭过头:拿着扫帚和撮簊的双手爬满正在老去的蚯蚓,精瘦的脸庞像池塘里的蚌壳,嘴干瘪着,眼珠浑浊。该有九十多了吧?是董桥写的王老伯没错。老人知我是来参观故居的。他说,还没到九点,如果让你进来,报警器会响。你先去旁边的车站坐一会,九点再来。

老人喉咙不好,说话费劲,听的人直为他吃力。赶紧点了点头,顺着山路往前看山景。一路花园洋房,闲庭风日。每一家都有意味,都有意思。

掐着点折回来时,老人向我招手。他说林语堂先生的墓地在后院,可以先去参观。工作人员还没到,暂时不能进展厅。

正屋旁一边是石阶,一边是木质栈道,都通向后院。墓碑是嵌入式的,静静贴着后院地面。四周绿荫如梦。远处山影连绵,山下市井屋宇。想起林先生文字里说过:”我要一小块园地,不要有遍铺绿草,只要有泥土,可让小孩搬砖弄瓦,浇花种菜,喂几只家禽。我要在清晨时,闻见雄鸡喔喔啼的声音。我要房宅附近有几棵参天的乔木。”

轻踏每一块石板,不忍心踩到一棵草,不忍心吓走一只鸟,也仿佛怕惊了主人的幽梦。这座静静的院落,林先生实现了自己的愿景。他在文字里写过:“黄昏时分工作完,坐在阳台上乘凉,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胧里,下面天母灯光闪烁,清风徐来,若有所思,若无所思。不亦快哉。”林先生是有福气的人,永远得着这享受了。

王老伯忙完后来后院找我,说故居可以进了。我读过董桥的书,知道董桥来这里参观过,他又是林太乙的密友,赶紧问老伯见过董桥先生吗?老伯摇头,一脸茫然。他或许见过,只是不知道那人叫董桥而已。此时,不知为何,觉得自己见过董桥了,在王老伯的眼睛里。董桥那么欣赏林太乙,知道王老伯的事情,参观故居,一定会很深沉地看王老伯几眼。

我问老伯见过林语堂先生吗?老伯说没有,只听过他讲话的录音。老伯说林语堂先生在香港去世,那年老总统还在,他同意林语堂先生回到阳明山永远居住。人的去留,和政治扯上关系,是该忧还是该喜,只有林语堂先生自己晓得。他有一套东西合璧的哲学思维,这事儿,在他眼里,定是幽默的一笑。

还没进屋,就被窗户和门框吸引住了。四四方方的四合院,蓝色的琉璃瓦搭配白色的粉墙,深紫色的两扇玻璃窗,大门,房门,都有半月形窗楣和门楣,中式古典和西式雅致的完美统一。透天中庭里,一棵长着和枫树叶片差不多的大树,上面有一串串耳环样的青色小果实。问工作人员,说就是枫叶树。好几根西班牙螺旋式廊柱被和煦的阳光轻轻拉长身影,让人感觉来的不是家居,而是殿堂。

林先生爱水爱竹爱石,他在中庭一角挖有鱼池,植有修竹,生前常常在此享“持竿观鱼”之乐。门外的院子里,一棵老榕树盘根错节,古气幽幽。根部凸出地面,如人的脉络肌理,也如世界的波折弯曲。树杈空落间,摆着林先生当年从山中捡回来的石头,各种造型,有桌有凳,朴实而有情趣。

林语堂先生生前有一句座右铭:”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读他的文字,确乎就是这样的感受。近观这生活起居,俨然觉得他是一个把理念融会贯通的人,表里如一。院落屋宇,既有严谨的结构,又有随性的铺陈。既有东方的古朴,又有西式的典雅。曾经有学者批评林语堂先生脚踏中西文化,说他不专一。林先生说:“我只是一个矛盾而已,但我以自相矛盾为乐”这是友好的回应,也是精妙的中西联壁。这房子,或许也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产物,和林先生一样可爱。

王老伯和蔼可亲,见我多问了几句,他说有一年在这故居里发现过一条很毒的蛇。老人没有伤害它,把它装了放归更远的山林。我说您难道不怕被咬?老人说不怕。蛇是很灵性的动物,你没有伤害它的意图,它也不会伤害你。

刚下个雨,南洋杉的针叶挂着水滴,阳光底下,似水晶般熠熠生辉。屋前房后,俨然一个天然大鸟笼。板桥先生说,喜欢听鸟叫,就绕屋植树,是也。

屋里有一幅林语堂先生试笔自画的马图。马不威武,不剽悍,也没拼命扬蹄奔跑。它细细的脖子,眼睛眯着,把马头衬得很大。这让我想起林语堂先生夫人说过的一段话,她说林语堂先生的脑子像野马一样跑得很快,拿不住他,只能让他去跑。林语堂先生一生非常珍爱自己的太太,想必画这马,就是告诉老夫人,脑子像野马,但身体是不会跑的。

细细看这马,颇有幽默气象。“幽默”二字,是林语堂先生发明。他说,哲学有何用处?就是能使人自我解嘲。林先生的自我解嘲,就是幽默。他说幽默感的功用是在纠正人类的梦想,引导人们去和现实世界相接触。画下端有题字:为岳军老友一笑。是也。

一坐上阳台的椅子,就再也迈不动步。耳边鸟声啁啾,眼底花叶簌簌,鼻扑阵阵清香。一会儿凝视远山,一会儿看山底城池,又想《京华烟云》里的姚家,也思慕林语堂先生书中写的生活方式。

进来一个女孩,以为和我一样来自大陆,一问,她是韩国人,喜欢林语堂先生《生活的艺术》,且随身带着。拿起她的韩文翻了翻,一个字不识。文字的隔离,并不阻断生活方式的相通。世界的每一个地方,总可以找到相同的趣味,一致的追求。

老先生说:“人类心性既然相同,则在这个国家里能感动人的东西,自然也会感动别的国家和人类。美国的繁忙生活中,他们也一定有一种企望,想躺在一片绿草地上,在美丽的树荫下什么事也不做,只想悠闲自在地去享受一个下午。”

没办法和女孩说什么,其实也不用说,她看她的,我看我的。阳台连着餐厅,里间挂着语堂先生写的一段话:“人世间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们慎重其事的,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语堂先生当年会客,吃完饭后,常常会引朋此坐。他们谈天说地,谈男说女,谈吃说喝。这样有意思的人,想必那年月,朋友们来了,也是我今天的心境,迈不动步子。

常常想,远离所居住的城市,去山涧里拥有一座草房一座木屋,是极有意思的事情。看来,还是因为困顿,不敢高想。其实有林先生这样一个居住地,才是大好。

心安神宁,仿佛可以呆到地老天荒。隐隐惆怅,而明明是我即将远离。

星云大师的佛教人间化,林语堂先生的哲学生活化。生活是人生的本质,快乐是生活的本意。他崇尚抒情的哲学,以闲谈的方式告诉人们生活的艺术。

临走,和王老伯告别,老人指着院落的大铁门对我说,你看,这院墙依着山体是斜的,如果当初林先生家的铁门落在高处一边的话,他肯定会有儿子。见我惊诧,老人还特地说这是风水先生所看所说。王老伯不知道,我惊诧不是怀疑,而是叹息。老人一定没有读过语堂先生的文字,他一生随遇而安,乐观开明,怎么会如此想呢?说完,老人灵巧地翻过语堂先生家的院墙,他的家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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