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树品种多,且大多老,苍苔缠身。看了后,越发对树着魔。每次见到一棵想驻足的树,围着它前后左右上下看时,我发现,面对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我住的华侨新村 ,简直就是树的独立世界,生命风采。
华侨新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为顺应华侨归国潮而特别建造的居民区。华侨们在客居国住久了,也有饱满的乡情。回国时,带回来异国树种。几十年的濡养,现在棵棵是参天大树。我孤陋寡闻,说不出它们的名字。只知道,很多树,是第一次见。
说广州是花城,华侨新村是最妙的一副浓缩图。北国寒意深深,新村木棉花开。二三月,紫荆花招蜂引蝶。下了夜雨的早晨,花瓣铺洒街道,人走其间,极有舞台意味。四五月,来新村走走,蓦然,高大的树影间有朵朵红云。原来是火红的凤凰花挂在枝头,映在空中。再过不久,大棵的白玉兰缀满一枚枚精致的发卡,发散沁鼻的清香。秋后 ,大榕树又老一岁,胡须长了一截,可以挽成一架架秋千。
我来到这座城市,被华侨新村里的蕉风椰雨沐浴久了,认识了它的风情,言语在胸中肺腑生长。动笔,发现,无比难。树的隐掩之下,还有很多栋独立幽静的别墅,那里曾经住着种植这些树木的人。也或者说,是他们,看着树木长高长大。后来,他们走了。再后来,人员不断更迭。其中的悲欢离合,没有人说得清。
华侨小学附近,有好几棵非洲桃花心木。树皮黝黑饱满,纹理细密。树身滚圆壮硕,凹凸有致。与它的名字一联想,越看越像非洲人。非洲人,不管多老,脸上难显皱纹。这时,假若正好一非洲女人从树下过,她的丰乳肥臀,顿时,在树身上有生动的体现。这不是幻想。广州作为一座国际化大城市,吸引了很多非洲人前来做贸易。有时走在华侨新村的大树下,遇见一个非洲家庭,一瞬间走神,不知是她们来到我们的国度,还是我们去了她们的国度。如此,似乎理解了些庄周梦蝶。
顺着一堵爬满青藤的围墙走,有一棵大树,结和芒果差不多形状的果实,熟透后一个个往地上“咚咚”地落。据一位老阿姨说,这是一棵五十多年树龄的kedongdong树,生活在印尼。这树属热带树种,离开故土后很难存活。在广州,仅此一棵。大树下的别墅,如今是一家喜马拉雅藏吧餐厅。阿姨说,有这棵大树在,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大家就会知道,这幢房屋最初的主人,一定是南洋归侨或者印尼归侨。她说当年,印尼华侨回国后,中印两国断交,华侨们想念远方的第二故乡,这棵kedongdong树,是最贴己的相思。
把树看成人的意象,是它的沉默和形状。动物们有自己的声音和习性,虽说同是生命,拥有尊严和自由。但唧唧噪噪的,难得把它们和人想成一脉。花草树木和藤蔓,矮小蓬松,纤细摇曳,匍匐或者攀爬,也难是人的样子。只有树,与人的形象一同站立,默然内敛,庄严优雅。看着它,就觉得面对的是一个人。诗人舒婷写过《致橡树》,诗中的橡树和木棉,是男人和女人的意象。她写出这首诗来,该是在树下徘徊过很长,思索过很久。
这些被看成一个个人的一棵棵树,在我眼里,几乎是男性。有的年轻,有的老去,有的健康,有的疾病缠身。有的活力,有的沧桑。不把它们看成女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女人的缘故。骨子里,爱慕的是异性。就算遇到木棉,一朵朵红硕的大花,一展眼的女性神韵外,对树干,还是联想成男性的体格。
对年轻的树,我驻足得少。和在人世界一样,年岁渐增的原因,不再张望青春欢腾的个体,喜欢的,是那些被岁月浸染,有质素的优雅。这些老树,越觉得它是老人,它在眼里就越生动。沟壑般的皱纹,老态龙钟的身躯,岁月浸染的痕迹,沧桑流离的心。但到了春天,当它满树嫩芽新枝时,就有点犯糊涂。说它老,却又那么生机勃勃。这时候,就不想它的老去或者年轻,只注视它的内涵和活力。也或者说,到它脱叶,才敢说它老。这和看人一样,有的人老当益壮,我们根本不敢说他老。有的人正是精力充沛的中年,我们说他已经衰老了。
有天,正在一棵树下仰望。它刚刚脱尽了叶子,直杈杈望着天空,和我看它的姿势一样。这时,一位女子带着两三岁的小男孩过来 。小男孩站在树下仰望了一会儿,他说,妈妈,这棵树老了,它老了。女子玩着手机,没抬头,没应声。孩子急了,他又大声说,妈妈,这棵树,它太老了。女子还是没抬头。孩子见说了两遍,妈妈不听,他懒得再说,一边儿玩去了。一边走,一边还望着没有一枚树叶的枝杈。
孩子的声音,妈妈没有听,我好替他惋惜。孩子的话,妈妈没有听,我也替她惋惜。孩子是知音,他把树看成人,我真想过去拥抱他。他看见这棵树没有一枚树叶,以为它老了,快死了,心里遗憾着呢!我想告诉他,这棵大树,是老了,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孩子小,还不明白,树叶的轮回只是一个季节的事情,要不了多久,又是满树苍翠。假若那时,男孩再走到这里,他也会和我一般迷糊,这树怎么不老了呢?
制作过“薛涛笺”的唐代诗人薛涛,七八岁时的一天,和父亲在院子里看梧桐树。薛涛自幼读诗,父亲想试试她的诗才,指着梧桐树说:“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看着父亲,不慌不忙吟诵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几千年的时光悠悠,读起这首诗,就觉得后两句好。薛涛的父亲太理性,没把树当人写。薛涛小小女孩,她把树想成人。清风飘摇,叶舞枝摆的是动人情思。
薛涛的父亲当年听到女儿吟出的诗,一定是捻须晗首,暗自惊叹。至于说他父亲听到后一阵揪然,预感到若干见后女儿的处境。这,我是不信的。语言的暗示,属于牵强附会和模棱两可,这是文字和人心的特质。谢道韫儿时在大伯谢安面前作过一句诗:“未若柳絮因风起”。把雪花比作柳絮,是生命随波逐流的意象。人和植物间的生命涵义相通,任何时候,彼此都能在对方身上寻到蛛丝马迹。
老树里也有最显老的。如人。一样的年纪,有的白头,有的青丝。有的皱纹纵横,有的光滑红润。新村里的老树中,属旱杉,千层树,榕树格外老成。或者说,它们格外老在面相上。大榕树,须发冉冉。看见它,就想起土地公公。千层树的皮,干裂翘翻,春天的风吹不顺,雨润不平。进入夏季的旱杉,天啦,枯槁得稍有一粒火星就会被化为灰烬似的,让人不敢多观瞻。还有南洋杉,针状的树叶歪歪拧拧,像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年流浪汉,正在哼唱一首歌谣:“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树有兄弟姐妹。新村里,这里一棵玉兰树,那里一棵玉兰树。我猜它们,总在半夜里相逢叙旧话家常。有一次,我乘坐的火车凌晨四点到达这座城市,坐出租车到华侨新村时大约五点。那是一个夏日,天朦亮,树影婆娑,晨鸟啁啾,恍如绿野仙踪。惶惑极了,怕走入一座大森林。这时,有环卫工人过来清扫。心,才定下来。怕扰人晨梦。在白玉兰树下独坐静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站起来看,稍远些那棵白玉兰,枝头在轻轻摇动。周围其它大树,阒寂无声。
在大树面前,我有很多矛盾。一棵大树是一个人,那树叶,又是什么?把它们看成大树的衣服,似乎太浅显。它们的意象,也是生命实质。一棵树上的树叶,像一群人。人群里,有过早凋零的,有英年早逝的,有岁月终老的。树叶也是如此啊!怎么会是衣服呢?
为了消除这迷惑,我使劲梳理大树和树叶的关系,才渐渐有点明白,树叶是大树展现的精神内涵,以生命为共性。大树不能说话,以树叶代言。顺应季节,积蓄力量,抵抗风雨。克制,坚韧,轮回等等。这是箴言,是好好活着的信念。
在这座城市漂泊久了,总有浮云游子意的思绪,进而想起生命本质的流离,引出怅望江头听水声的无奈。看到这些树木,听他们说,我从印尼来,我从非洲来,我从菲律宾来,我从新加坡来……
一笑之时,幽绪在青枝绿叶间如水波漾开。“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为了梦中的橄榄树。”这样相处长了,很多困惑能在大树底下通达。树木就是如此奇妙,它并不说话,却时时为我解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