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本书,里面写到两棵菩提树。蓦然记起,我也有一棵菩提树,种植在妹妹家的阳台上。
打电话问妹妹,那菩提树今年长大了没有?妹妹说,给它换了大盆,又施了肥,菩提树又长壮了长高了。叶子巴掌大,青青幽幽,越来越好看了。随后,妹妹发来视频,还用手掌试了叶片的大小,并撩开树叶,让我看见它粗壮的枝干。
那是多年前,我正好客居广州,工作之余,独个儿游览广州风景。那天游大岭古村后,写了游记,故乡的杨姐姐读了,也无端渴慕起古村风貌。我们约好,等杨姐姐来广州后,我带她畅游。
越临近,我却越不安起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文字的描述属于感官和心灵的产物,注重表象,却常常脱离表象。名义上写所见所闻,其实夹杂太多私人化的经验和直觉。也或者说,所谓风景,其实是个体的经验使然。 我担心自己把古村描摹得太自我,杨姐姐看了失落。
且文字抒写印象,一落笔就高于现实,这是众所周知的。不知道是文字丰富了印象,还是印象本身丰富着文字。但印象在前,文字在后是肯定的。然而成文后,却又由文字决定一切。如此一想,越是心虚起来。
见到杨姐姐,才明白,自己多虑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杨姐姐深谙此理。
拜访百年菩提树,是我们的第一站。
自然界里有很多大树,但唯独菩提,会给我们不一样的感受。传说,几千年前,释迦牟尼就是在一棵大菩提树下顿悟真理。因此,在印度,菩提树是国宝。
后来,佛教被玄奘带回中国。当年,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慧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而自念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一听,将衣钵传给了慧能。两首菩提诗,一读即知境界高下。也使得菩提树,在中国有了深远的意义。
菩提树属于榕属,怕冷,在我国,主要分布在广东、广西和云南一带,多为栽培。有菩提树的地方,会多些悟性,多些福泽。人们靠近菩提树,会有庄严肃穆之感,觉得它或许就来自菩提伽耶。佛陀是生命修行的实证,而菩提树,就是载体。那菩提树的叶子,还正好是一瓣心脏的样子。
百年菩提树旁有间老屋,门前有口古井。旧屋里住着七十一岁的老伯和他的老伴。老伴儿比老伯大一岁,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红头绳束住,一脸娴静地摇着蒲扇。
杨姐姐和我喜欢笑,或许是我们的笑容感染了喝茶的老伯。他走过来,说着听不懂的方言。但他的架势,不妨碍我们理解他的意思,是让跟着他走。
原来,老伯要带我们去看他家祖宗留下来的蚝壳屋。 这是一栋岭南特色的锅耳屋,三进大院落,龙船脊屋顶,青砖石柱石板屋结构,有女儿墙,青云巷,浮雕人物,木纹窗格。老伯指着三面墙体的牦壳自豪地说,这屋子,一共用了十吨蚝壳,快七百年历史。
牦壳是大海中的胡杨,千年不碎,万年不毁。 这样的房子坐落在大地之上,早已超然屋外,成了纯美的工艺品 。我贴近墙壁,用耳朵靠近一枚牦壳,听七百年前的海风呼呼,海浪摇摇。久远的岁月冲洗,牦壳还带有大海的气息,那是它生命的原香。
蚝壳屋,让我的心越过千山万水,回到故乡。那年月,故乡也有过一道风景。土屋的墙上,为了坚固,为了防水,人们用稻草给它裹一件衣服。远远看,像渔翁的蓑衣。雪天,麻雀躲进墙体越冬。夜晚,调皮的孩子们打着手电去抓麻雀。稻草不如蚝壳般经得起岁月侵蚀,如今荡然无存。
老伯很乐意帮我和杨姐姐在蚝壳墙旁边拍合影,可他眼神不好,拍了好几次才成功。一看,模糊不清。老伯问拍的好不好?我们笑着说好。
又回到菩提树下时,和老人聊起家常。他说古老的广东话,我们说普通话,费尽心思揣摩也只有零星半点的懂得。听不懂没关系,我们用笑去回应,老伯就会相信,我们听懂了他的话,我们很喜欢听他说话。
菩提树是老伯家的,一百多年历史,树身粗壮,三四个人未必抱得过来。村外不远处,老伯家建有高大的楼房,可他舍不得古树,舍不得老屋,也舍不得六七百年的蚝壳屋。他没有迁入新居,而是选择和老伴留在老屋,守着祖辈们的这一切。也看着来来往往的游人,遇到合适的时候,给人讲讲蚝壳屋的故事,菩提树的故事。
仰起头,菩提树蔚然深秀,遮了半边天。我们攀着大树聊天拍照,老伯欢喜得像孩子,围着我们转,围着我们笑。见我们流连这棵大树,他比划着说想不想带一棵菩提树苗回去?
然后,他又开始比划着讲解。我们盯着他,仔细分辨,仍然汇不成完整的意思。正好,有两个小女孩背着书包路过。老伯指着其中一个说:“这是我孙女。”杨姐姐连忙拉女孩过来当翻译。原来,老伯说的是,很多台湾和香港来的游客到了这里,都会买些菩提苗回去。老伯有专门的园子,育着从这棵百年菩提树上折下的枝丫。
蒋勋的语言孤独里说,共同的语言才是误会的开始 。听不懂,反而让我们之间的对话洋溢着幸福感。动情处,老顽童一般的老伯突然捧起我的脸,搓了几下,然后喜滋滋嘱咐:“站在这里别走,我去拿菩提树苗。”
这一幕,像电影里的情节般没有预料。有些吃惊,但不敢收回笑脸,怕老伯尴尬。我们喜欢一个孩子,通常会这样捧起脸来揉搓。这一刻,他肯定把我当成了他的女儿。也或者,他很久没有这么开怀过。总之,我理解老伯的情不自禁,也愿意在和他十几分钟的父女般纯美的缘分里做一场最好的自己。
过了十来分钟,老伯捧着一棵菩提树苗回来了。一支铅笔那么长,细细的枝条上缀着几片细小的叶子。谢过老伯后,我们提着这棵树苗游览了整个大岭古村。
那天,一直到下午,菩提树才回家。眼见树叶已耷拉,匆匆找了个盆插上。以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但见一天枯萎。心里想着怕是活不了,但还是抱着希望。因为老伯说过,这树一定可以活。因为植物和动物不一样,它们的气息是无声的,生命路径是隐秘的,不可贸然以动物的死亡标准判断它们。
那年,没有等到菩提树活好,我就离开了广州。一个月后,收到妹妹发来的图片:菩提树活了,健壮,直溜。
歌德说过:在自然的每一页字句里,我们读到关于生命最深奥的消息。近两个月的挣扎,那份辛苦,可以想象,但无法言说。人们总说,只有人心才可以解读人心。其实并不能。
如今,菩提树留在南方,想起它,自然就惦念起异乡的老伯。人,老了,可亲可敬容易,可爱却很难,关乎性格和气质。与老伯一面之缘,并没记清他的相貌。忆起来,眼里有一个可爱的故事,活泼的特写。到此,牛口不对马嘴地想起一首古诗,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对作者和女子,无从了解。但从作品里,我读到了他们的率性和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