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塱头古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73 次 更新时间:2023-07-31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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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塱头古村,在广州花都炭布镇。“古”字吸引人,意味着古老的生活。那是回不去的时代,骨子里的乡愁。大地之上,偶尔还遗落有这样带着古旧气息的村庄,不啻是一颗明珠,散发着熠熠光芒。这是福报,上天的,个人的。隔着无限远,刺中人的心扉。

小时候,奶奶就教我,出门在外,鼻子底下有路。奶奶不仅说,还行动。七十高龄那年,她老人家手里攥着我写回家的信封,靠着鼻子底下的路,带着目不识丁的姨爹,下了一次大汉口。

十四岁从故乡到武汉时,奶奶的话,我听进去了。陌生的城市和人群,走了一路,也问了一路。

到了花都,找摩的司机询问去炭步的路,他们并不因我不坐摩的而不高兴,公交路线指的又准又有心。到了炭布,又是一路问着,才走上通往塱头的村路。大嫂说,你坐辆摩的去,只要几元钱。我一笑,摆摆手。好不容易到了乡下,就是为走乡路,为什么要快呢?古人说,慢就是快。我多少能懂点这话里的意思。

一路上,汽车腾起黑灰飞驰而过,摩托车“突突突”地驶往村庄。道路两边,“破衣烂衫”的香蕉树,猴子捞月亮一般,一串香蕉串着另一串香蕉。一条条岔路从公路分支,鸡犬相闻,鸟语花香,总疑心错过了里面的桃花源。

近河边,闻群鸭声。一看,笑了。这里的养鸭人聪明,他们在河中央为鸭子们搭了空中楼阁。材料是木头和竹片,方便拆迁。鸭子玩累了,从升入水中的栈道走进楼上的鸭棚,不亦乐乎。饿了,再下去觅食。这样,让鸭子养成休息习惯,不会因过度劳累而不长肉。想起儿时在故乡看人放鸭子,早晨被赶入河中后,太阳落山才被唤上岸。鸭子累,人也累。

村庄的古,像一条河,源远流长,所经之地 ,脉络清晰。南宋末年,塱头村的立村始祖黄仕明定居炭步镇水云边。当时,水云边附近的新泰村地主庾十万,请风水先生为他选址迁居。风水先生看好后,地主家的下人端水给他洗衣服,地主老婆发现装水盒子是她的宝盒,便夺过来把水倒掉,拿走宝盒。风水先生很气愤,不辞而别。饥寒交迫的他走到黄仕明家门口,受到主人热情款待。风水先生很感动,指着不远处朗头溪边一块空地说,你迁去,改“朗”为“塱”,去“溪”就“头”,将来必旺丁旺族。黄仕明听闻后大喜,举家迁居至塱头村,果然人丁兴旺,后成名家望族。

六百多年的沧桑岁月中,风水先生的话果然灵验。黄家后后代代如同围绕村庄生长的塱草一般葳蕤。明明暗暗的时光中,共有48人高中科举,成了远近闻名的“进士村”。其中,十四祖黄皞崇祯四年中进士,其子黄学准后来也中进士 ,制造了口口相传的“七子五登科 ,父子两乡贤”佳话。当年,这句话是皇帝下的御令,黄家为此在友兰祠建了接旨亭。

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或者失败。 一个门户,一个村庄,竟然拥有三十座祠堂和书院,至今保存完好,真正是“耕读传家、正德清在”。

村口,立一座牌坊,建于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上书“升平人瑞”四个大字。乾隆年间,特别颁了一道敬老令。凡年满百岁老人,官府出银三十两,建牌坊一座,书“升平人瑞”四字。这座牌坊,为本村十二祖黄祯之妻崔氏妇人所立。说是黄祯考得进士后,出任南海县令,不久得病去世,仅三十岁。那年,崔氏妇人二十四岁。丈夫死后,崔氏妇人为夫君守节,直到103岁去世。这是一位长寿老人。被命运之神剥夺的幸福,时间老人还给了她。

崔婆婆的牌坊旁边,长着一棵六百多年的木棉树。木棉树身形笔直,皮色清雅。不像近旁的大榕树,才140年,就老得长须冉冉,胖得老态龙钟。知道舒婷《致橡树》这首诗歌的人们,看见木棉,会由然心生一种崇敬。诗歌里,木棉是女性的象征。

想着诗歌里的意象,抬头仰望修长的木棉,仿佛它就是一个女体,有无尽的美好。这是文学的力量,它可以让一棵树,有性别,有生命,让千千万万人心里记挂她。

天色暗下来,后风雨大作。独自站在一间大屋檐下避雨。门口有大石,大门红漆铜环。我一会看前面,远山雾罩,流水潺潺,荷叶笑得前伏后仰。一会看后面,雨从房屋天井斜着往下落,仿佛织布,织一张雨幕。一会,又觉得寂寞。然而又知道这不过是表象。只有寂寞着,才能触摸生命的质感。一会,又想着美。美的后面,往往是惆怅。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的,转瞬即逝。编织成语言,把它挽留住。

一座现代村落,环抱几棵老树,有护佑和提携之意。一个古老的村庄,和老树同长同在,那就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情义,幸福万年长。

雨刚停,游人们还来不及走出来。村落,仿佛成了我一个人的。一场大雨,冲洗了天空,冲洗了屋顶,冲洗了大地,冲洗了远远近近的景色。心,也一片明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想说,身旁没伴。那就听吧,听村庄的声音。

这里的房屋是岭南特有的镬耳屋,又叫锅耳屋。防火通风,冬暖夏凉。寓意富贵吉祥,丰衣足食。灰塑博古脊或者龙船脊的屋顶,青砖石柱石板屋结构,女儿墙,木纹窗格,硬山顶,碌灰简瓦,青云巷,浮雕人物。我不懂建筑,但知道,那是先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和用心,对美的追求和创造。

村庄的风水,不仅神在人文,自然景观也得天独厚。祠堂和书院前面,是一溜三口荷塘, 甜润的荷花香气溢满四围。这不是故乡的原风景吗?荷的飘摇衬托村庄的庄严,村庄的凝重显得荷更清幽。心,越过万水千山,回到江汉平原上的的老家。而脚步,又实在踏在异乡土地。恍惚之感,酸楚和喜悦并存。

人群中,有长寿老人。村庄,有长寿老树。这是上天的福报,个体生命的造化。曾经一直以为,书香门第不属于乡村。在这里,颠覆了心中刻板的观念 。凡是敞开的祠堂和书院,都想进去走一走。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盼望,也或者只是闻闻过往烟尘。那些用过几代人的农具,潦倒地置在角落。就像村里的老人,儿孙们的新屋,他们不想去。坐在老屋门口,安静而独立。过路者,不知他们想些什么?这不打紧,反正觉得亲切。

村庄很规整,每间高屋亮瓦的祠堂或者书院,后面紧跟一长条房屋,笔直,看得见头。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游戏《老鹰捉小鸡》 ,这些祠堂或者书院,是一只只老母鸡 ,护佑后面紧跟着的一群孩子。

巷道的名字,书香味十足 。有福贤里,益善里,仁寿里,泰宁里……字字珠玑,厚德载物。这样的所在,如此庞大的气场,一代代人死去,一代代人出生。到最后,不管飘落何方,魂魄不会离开祖屋。

古村的线索,靠着他们的故事延续。古村的字里行间,抒写他们的生命故事。

飘忽间,想起古人说的“慎终追远”。以前,每每记起这个词,心里极惭愧,觉得没有把祖先放在心里追忆。今天在这里,忽然间原谅了自己。我不知道先祖们一星半点儿消息,也没有文字留下来可供辨认。不是无知,而是父亲和爷爷没有告诉我。因为,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是生命繁衍之中多大的过失和遗憾呀!没有根基,成了杂草,找不到来时路径。

古村的中午,静悄悄,一个人穿梭其间,仿佛走在电影画面中,有蒙太奇意味。在村庄长大,这宁静并不陌生。奶奶坐在门口穿针引线,脚边放着装缝缝补补工具的篾篓。爷爷端着一盘黄豆,一边挑虫眼霉烂,一边打瞌睡。大鸡小鸡们累了,墙角屋檐边缩着脖子站着睡觉。屋前后,树长叶动,清风赶路。田野里,花开水流,稻穗拔节。

村庄,正和所有沾染古气的村落一样,紧锣密鼓发展农家乐。大叔大爷们加紧修缮房屋,大妈大婶加紧准备饭食。忙着手上的活,心里盼着多来一些客人的同时,他们想不明白:大老远赶来,有什么可看的?

是来欣赏建筑的美吗?是来体验乡村生活吗?也或者,感受古老的气息?

我自己,也来不及想很多。终究,只是过客。文字和意念,对于村落本身的美,分明是以蠡测海,或许还文不对题。但我同时又知道,对于人,个体感受重于一切。只有这,才是属于我。轻轻的,我来了,带着好奇与怀想。悄悄的,我走了,依然带着好奇与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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