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城市里的山要赶早。晚了,川流不息,市声鼎沸,鸟提高声音叫唤。走在山路上,听不出鸟鸣山更幽的意趣。
古人说秋色如妆。那是长江以北之地的山林,景色斑斓浑然,色彩浓淡分明,宛如女人的妆容。白云山地处南粤大地,日历牌上虽已秋色几许,它却好像没醒过来似的,紧紧拽着夏的尾巴枝繁叶茂,绿梦连绵。
以前不会爬山,总大口大口喘气,越喘越累。偶然一次机会,在山路上听两个人边爬边小声说话。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爬山累了时,不要由着气息往外奔突。要学会压着,在身体内调整理顺,就不会越来越累。听了这话,马上试着行动。真如她所说,轻松多了,有大病痊愈之感。后来爬楼梯,赶急路,屡试不爽,而后竟得心应手了。
想起人遇到烦心事后到处诉苦却越诉越心烦的道理,和这爬山喘气竟然如出一辙。烦恼了,人有倾诉发泄的欲望。找人噼噼啪啪说理后,却发现问题并没有解决丝毫,反而因多了一个人知道而更烦了。如若沉下心来,把心调宽,自己消化处理,才会得到真正的轻松。两个人吵架,也同此理。一句话说的不好,生气了,大吵开来。急火当头,却并不能把生气的原因理清楚,矛盾反而越来越激化。
路边,总现出些没有修整过的僻静小道。心里其实知道,这路也通向山顶,且还走得有野趣些。望了望,没看见人,也就不敢贸然改道。可见,生活里,随大流是普遍行为。从众心理之所以难以觉悟和克制,是强大的基础和恒久的习惯所致。
土地是所有生命最原始的故乡,我们生活在它之上却忽略了它的存在。这些花草树木,或许是原地掉落的果实生根,或许是飞鸟清风随飘随落而发芽,或许是人为的撒种或者移植。它们一直这样依存着土地。人世界又发明创造,不断覆盖土地,远离土地,越来越没有了植物乃自生命所应该有的沉静和踏实,致使要去刻意追求沉静和踏实。
扫山的大姐腰间别着播放器,边扫地边听着情歌。第一天扫时是新鲜,第二天扫时有美景,那第三天第四天呢!山路悠长寂寞,活计单调无趣,大姐需要陪伴和安慰。我的好友秋秋也有这样的播放器,听着歌,跳着舞。丈夫在新疆务工,夫妻分居两地。她说每当寂寞时,融于音乐和广场舞的氛围当中,心里就升腾起希望,寂寞就消解了大半。也就在刚才上山的地方,一群中老年人拉起写着“云山歌友会”的横幅,摆好音响设备,准备开演唱会。谁能说他们不是为了忘记烦恼而来这山间抒怀的呢!谁能说他们不是为了寻找快乐而来这山间高歌的呢!
法国诗人瓦雷里说:每个家庭的每个成员心中,都会隐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厌倦感,甚至想逃出去过自己的自由生活。这还仅仅只是家庭内部不可名状的忧伤,来自人群的呢!来自社会的呢!塞内加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的人生都催人泪下。”古今中外,无一例外,所有的文学和艺术,都以对人的同情为主。也或者说,不能激起人们同情心的艺术和文学,肯定经不起时间的检验。
太阳出来了,所有的花草树木都穿上了一件明黄的新衣服。低头一看,我也有一件。原来太阳每天升起,是给万物送新衣服来的。且这衣服不用收检,不用清洗,每天都是新的。两只布谷鸟儿披着新衣,一边觅食,一边赏景。
1500米的距离。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云山之顶。门票上的地图显示,摩星岭可以去。我一直相信,这种以登山为主的公园,为了老少皆宜,为了控制和管理,大多只能有限制地开发乃自开放。另外一些拐弯抹角的地方,还会有景点是供有准备有条件的人去选择的。摩星岭就是。一路巨石林立,树木葱茏,坡陡壁直,曲径通幽。这才是山路。
经过碑林时,看到一句诗:“山上何所有,岭上多白云。”此刻,登上摩星岭,远远近近山花漫放,兰桂飘香。抬头,大朵大朵的云彩游艺于空中。找一个地方坐下,默然体会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意。还没透彻,不经意间,心腔里又冒出诗仙太白“落日故人情浮云游子意”般的闲愁。
古人说,山环水抱必有气。游在静穆的山水间,涤荡心田尘埃,涵养天地真气。想起些平日里的烦恼,很想在这山林间疏散一下。却抓不成行,断不成篇。难怪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难怪苏子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他们懂得真正的闲适是感受大地的生机,让山水入怀,让生命浩荡。有了这股气,一些生活中的得失去留,也就风过无痕,云去无踪。
清晨上山,清一色中年以上。现在下山,日影西斜,路途所见大多是上山的年轻人。这可以说是生理原因,老年人瞌睡少。但仅仅而此吗?不尽然。山顶有一座亭,名为“云山望晚”,猛一看以为是给老人看夕阳的。仅仅而此吗?也不尽然。生活里,人们总把眼睛盯着别处,瞅着他人,很少有勇气面对自己。那座望晚亭,每天清晨,老人们登上去看朝阳升起。到了下午,夕阳西下,年轻人结伴感叹夕阳。人人都知道,当下重要,但很少有人能像写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李商隐那样以旷达壮美的心魂面对当下。就算是赞美年轻人的那句“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也出自有些岁数的人之口。人活在年轻的时候,感知不到时间如流水。老了,才要加紧活。
人的心绪极有规律。山风浩荡中,和我躲迷藏的那些烦心事,此刻在我下山途中,越来越接近生活接近人群时,又都悄悄出来了。当我用一颗被山色濡养过的心灵重新装载这些人事物情时,竟有了万般皆是无的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