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书院》,没有理由不去。陈姓,我的本家。一听这名字,还未谋面,心理上就开始亲热,想起老家村口的晒书台。
先祖陈士元在京城当官,见朝政腐败,便向皇帝上书,要求整顿吏治和财政。他的这些举措招致严嵩等贪官污吏的反对,便对其进行谗言陷害。先祖陈士元不堪忍受,愤然于嘉靖二十八年辞官回乡,归隐田园。随他回乡的几大箱书籍,怕日久生虫,便选了一块高地,名曰”晒书台“。每年端午前后,搬书出来晒,是当年家乡一道胜景。
天下原本一家,何况还一个姓氏。追索到久远的久远,连接到现在的现在,这其中总会有某种交集,某种延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南方的夏天,雨说来就来。赶上一场大雨不说,且书院的进门大厅在维修。一进院门,就被建筑风格的大气所震撼。篷布和脚手架之下,难掩其美。没有书本的踪迹,建筑物本身成了一本布满书香镶满文字融汇百科的大书。也或者说,说它书院,说它房屋已有些亵渎。时间的沙漏之下,这里已流转成一件大型艺术珍品。进门大厅的墙上,有郭沫若先生的赋诗:“天工人可代,人工天不如。果然造世界,胜读十年书。”
我不是内行人,对造型风格、雕塑工艺和装饰技术无法进行系统阐释。只能走马观花间,心里啧啧赞叹,房子可以这样华丽。我不懂岭南人的民俗风情,那些栩栩如生的图画人物背后所承载的故事讲不出一二,只能目之所及时,心里暗暗惊叹,文化可以这样传承。飞檐翘瓦,接纳高天厚土的检阅。脉络渊源,指引一代代人前来评说。
世事是流转的。也许当初,这房子是财大气粗的象征,是各姓攀比的结果,更说不定还有人为多花了钱怨声载道,为铺张浪费耿耿于怀。但时间是公平的,万事万物都是一个整体,它会在各个时段展示事物全方位显性或隐性的价值。为此,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受了委屈不要去解释,被人误解也不必想着去声讨。万物有它自身的变化规则,一切都不会是白受,都会在某一面水落石出,让你得所偿失。
现今,旅游景点和商业脱不了干系。高大精致的屋宇之下,有卖小工艺品的,卖刺绣的,卖书画的,卖茶叶的,卖玉器的.......恰逢周末,川流不息的人潮涌进涌出。
这其实很矛盾,人们穿行在商品之中,很容易忘了自己是来看建筑物的。但这么多人来此,不卖些商品,又仿佛是浪费了资源。如此一想时,纪伯伦那句名言浮上了眼前嘴边。“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听到这句话的人总会若有所思,但不一定能真正把它体会在生活中。此刻,放在这里,格外妥帖。伟大的思想放之四海而皆准。既让人在高处感触,也让人在低处萦回。世界太过喧嚣,走在其中,要时刻警惕,知道自己所为何来。
美是多元的,且各取所需。喜欢欧阳修的一句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阅读宋词,发现很多词人的字句都被一所幽深的庭院承载。庭院深深,很抒情很容情很怀旧很钟爱。中国人,该是都有这种庭院情结吧!
一直很想细细体会廊檐听雨的诗意。此刻走到这里,又逢雨落,正到廊檐底下。靠着高大的圆柱,看雨滴落下。滴在地,成一朵水花。滴在心,成一片心花。
蒋捷在《虞美人》里写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词人泥土般质朴的心,言有尽而意无穷,人生的况味在这三种听雨的过程中极尽展现。
雨还是那雨,只是时光前移,年轮镌刻,滋味有了变化。只是慢慢老去,生命将尽,心境随遇而生。这是词人穿越,升华和沉淀生命的能力。我不知道,假若蒋捷走在这里,深闺廊檐听雨的滋味在他的笔下会是哪种心境。我只知道,自己没有把生命融进自然的能力,为只能看到些浅浅的忧伤和无法表达的诗意而轻轻叹息。
逢着一场大雨。廊檐听雨,寂寥曼妙。其实是老天的眷顾,修来的福分。如此意境高远的廊檐,若没有雨滴顺着古朴的灰砖青瓦或急或缓落下,去哪里听滴答滴答声呢。
飘着雨,撑着伞,清着心,前院后院溜达。几棵大榕树,树身的吊牌写着大树的年岁,都快近两百岁了。一棵古老的树木,一座悠久的庭院,和长寿的老人一样,都是生命的福报,是无数个偶然中的偶然叠加。在一方土地上,它们彼此激励,彼此共进,共话古老的箴言。到此,又想起了先祖的晒书台。它没有书院和古树这般幸运,时间流转中,成了整个家族老人们最后的归宿地。
我是过客,无法庭院深深般走下去。可我不想离去,愿变成影子,飘荡在这古屋,窃取它饱满的诗意充实人生;或变作树上一片叶,日日去沾染古屋这颗艺术明珠所发散的光芒,让心灵接受洗礼;或化作尘埃,随着古屋一道道的门开而扑进某个角落,蘸取它被时光凝结的稳重来矫健步伐。
出得大门,雨依然在下,频频回首中告别这颗璀璨明珠。什么时候,我还能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