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广州的居住地属越秀区,按理还在老广州的地盘内,可每每在周围闲逛,除却些老树盘根错节抒写着年轮岁月之风情外,别的方面,和所有大城市一样。高楼林立,商品琳琅,行人冲冲,车辆繁忙。如若不是本地人一口难懂的鸡对鸭讲的语音,很难分辨出自己此刻人在异乡。
过去的老广州在哪儿呢?我如此问,仿佛有些不公平,我自己所在的城市不也是如此吗?哪里还看得到旧日景色,老式风物。如此,想起人来。人就是这毛病,总是对别人严格,对自己宽松。总喜欢把眼睛向外,对别人评头论足,很少低头向内想自己。对这一切,且还不自知。曾子说,他每天要自我反省三件事。可见人的思想有多么散淡,古人才如此要求自己日日几省。省察才能觉悟,觉悟才能检讨,检讨才会改变。
一次坐车经过中山七路附近,只见临街的骑楼是我在书上读过的南方建筑样式,且那一带房子普遍低矮,每一间都有特色。难道这才是老广州的地盘。一问,果然。
周末兴冲冲赶往陈氏书院,一饱岭南建筑特色之精华,后来又冒雨在西门穿街游巷。密密匝匝的老屋,狭窄的楼梯,阴暗潮湿的房间,沧桑味儿浓厚。不一定有老人住,却仿佛是端坐着一位”老人“。家家屋前屋后都有植物,开着花,长着叶,清爽至极。仿佛是”老人“衣襟上的点缀,白头发上的花饰。下着雨,青石板路清洗得油光发亮,颇有江南韵致。只是不太敢想戴望舒的《雨巷》。雨下得有些大,难得从容。巷子大多窄而短,少了悠长。
觉得意犹未尽,又查了查,听说那里还有广州著名的荔枝湾。 趁着周末,又一个人去漫游。从小生活在不南不北的湖北,极少看见果树。那时,菜园里的黄瓜和西红柿,池塘里的莲藕和菱角,野地里的苦果子,对于我们,就是水果。哪想得到遥远的南方,随随便便地生长着一种大树,结满果实。名字叫荔枝,肉白软糯,甜津津,且还是杨贵妃爱吃的。“荔”字好看,越看越像长着果子的树枝。
我一向随性,喜欢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心里还憋着一股劲,越是大家不去的地方越觉得那里藏着看头。顺着荔湾路,没有先去游人众多的湖边徜徉, 而是往里走,边走边看,见到眼底一亮的小巷就往里钻,像一条鱼。
还真没让我失望,长满青苔的老屋,布满沧桑的民居,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小巷里总能看到。岁月面前,铁老生锈,人老珠黄,房子老了,却是绿绿的青苔。走到逢源路附近时,有一条街道大树荫隐,似有一股不凡的气息飘荡。走进去,是一排岭南建筑风格的老住宅,户户门前挂着铁牌,写着文物保护单位字样。房子虽已陈旧,但不掩主人当年家道丰盈。不自觉的,又拿这座城和自己生活的城市比。到底是沿海,到底是门户,到底有领头羊的气度,还真不是一时一会的功夫,而是基础牢固,有家底。
门大多关闭着,只能透着门缝往里瞧瞧。房子的大门外都有一道木制栅栏门,想必过去这里车马喧闹,家家孩子多,怕他们窜到街上出事,有这道门,是个防范。一个人游街,发现了一点以前没太在意的窍门。或者以前也知道,但没形成今日这样的思维定势。
游这样的老街,最好是走在左边街道时看右边的老屋,走在右边街道时看左边的老屋。这恐怕也是距离产生美之说,有一点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味道。后来,折回去游湖边时,当我在湖这边看湖那边的老屋,湖那边看湖这边的老屋,真的,风景独好。
一进荔湾湖,小桥流水,河道弯弯,扎花朵的彩船,买吃食的小艇,到处悬挂的红灯笼, 南方戏曲的靡靡之音缭绕。有些古韵,有些艳俗。想起杜牧《泊秦淮》里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想起《浮生六记》之《浪游记快》里的喜儿。喜儿从小没有父母,被亲戚卖到花艇上做妓女。一日,遇到了沈复,一响贪欢,梦里不知身是客,爱上了沈复。临走,沈复答应办完事后赎她回去纳为妾。喜儿站在船头盼啊等啊,沈复都没有来。喜儿活不下去,几寻短见。痛可鉴,心可鉴,爱可鉴,情可鉴。沈复知道后,滋味杂陈,写下一句“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算是告慰。
沿河的树可看。树干粗壮,枝叶茂盛,一棵挨着一棵,似一道天然屏障,挡住了炽热的阳光。走在下面,青清幽幽。凭感觉,应是榕树。何以?一是此地榕树多,一是榕树品种多。反正走到哪里看到一棵不凡的老树,一问,竟都是榕树。
老树,是我在这座南方城市里的最爱。参观新加坡大银行家陈廉仲的故居,屋宇高敞大气,这彰显的是财富,看看而已,倒是庭院里一棵大榕树把我震撼住了。这棵树有一个动人的名字:石上飞榕。且还有传说,说是一只飞鸟口含石子,落在石山上形成天然盆景,后来石山上自生出一棵榕树。树干穿石走壁,树叶气根盘绕着山体,虬劲的树根和石头纠缠为一体, 枝叶茂盛婆娑曼妙,覆盖上方直径为50米的天空。
这是一种大智慧,大气场,和生活中的高人一样,可遇而不可及。围着大树,我转了一圈又一圈,感受榕树的生命能量。希望能有一丝丝一滴滴穿透肺腑,强壮我微渺的心胸。
转在这片风景里,在三个不同的地方,见到了同一个女人。她衣衫褴褛,背着行李一边闲逛一边笑,是个流浪女子。女人和我年龄相仿,眉眼脸相有几分姿色荡漾。我们隔着河道。我看着她,她微笑着看别处。一个漂亮女人,何以成了这样?
人的世界里,这是最不能忍睹的群体。是人,却过着流浪猫狗的生活。但有一点又值得欣慰,我同情她是我的想法,而她自己,却没有任何痛苦。
此刻,我独自站在这桥边,日影西斜,想起了远方的家人,想起了自身的境遇,有些落寞,有些迷茫。而她却比我悠哉游哉多了,如闲云野鹤。
是她不正常还是我不正常,是我病了还是她病了,忽然间,我迷惑起来。或许我们都没有病,只是各人有自己存在的状态。或者,我宁愿她想着是我有病,这样,对她的世界,就有了公平。尽管她不在乎,是我替她想的。说起公平,人人都在找寻公平,其实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蕴含着公平,只是容易被遗忘。假设我是正常人,她是病人,这里边,其实也隐藏着公平。她丧失了我认为是正常的一切,却得到了永久的平顺和宁静。我奔波在所谓的正常生活里算计得失,从容和愉悦却在一点点减少。
河道的两岸,她继续向前,我也继续向前。饭点又到了,各式排挡和餐馆,人们进进出出。是人多的缘故吧,感觉此地的人总在吃。一条街,吃喝占主导。闻着各种各样吃食的香味,我也饥肠辘辘起来。 老广州的地盘里,传统美食在无声地招摇。可我走不进,一个女人,坐在不认识的人群中间吃东西,在我,需要些勇气。酝酿酝酿着的功夫,一条街走完了。还是回家吧!到底,我还是比她好。她的夜晚,不知将流落在哪个角落。
上车刚落座,旁边一位奶奶和我说话。我说我不是本地人,听不懂她说的话。按理,自己语言天赋不算差,湖北的黄石大冶话该是难懂吧!我连蒙带猜,总能知道大概。一到广州,白瞎了。听他们说话,噼里啪啦,仿佛是雨点落在地上,只见声不成形。一群人讲话,叮里咣当,就恍如进了木匠的工坊,硬是听不清楚半个字。
木心的讲义《文学回忆录》,里面写到《诗经》,他说,《诗经》是最早期的文学作品,流传于北方民间。那时南方没有文化,称南蛮。 那应该是人类语言发展的婴幼儿阶段,如此,他们明显先天不足。
身旁,奶奶一直在自说自话。蒋勋的语言孤独里说,不要听人说了什么,要听人没有说什么。我没听懂奶奶说什么,但听懂了奶奶的寂寞。这,没有地域和语种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