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天空流火,到得广东龙门,在三寨谷度假村消夏一晚。三寨谷度假村在大山深处,半山腰中,因有泉水而得名。
我是平原长大的孩子,最早感知泉水,是在电影《泉水叮咚》里。里面并无泉水,却有一首儿歌:“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泉水啊泉水,你到哪里去?请你带上我的一颗心,绕过高山一起到海洋……”
看这部电影,是在小街上的叶奶奶家。 叶爷爷是交易所的负责人,他的胳膊有残疾,手肘之下没有。或许是这个打击,他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我们都怕他。
叶奶奶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交易所侧边摆了个茶水摊。她个子小小的,有手抖的毛病,指甲盖厚而乌青。过路人口渴,花两分钱买一杯茶水。叶奶奶揭开玻璃盖,端起杯子递过去,路人接住,往往只剩大半杯 。
她家有电视机,一有闲暇,小街上的孩子们就凑去她家看电视。那天正好赶上放《泉水叮咚》,看的总不安心,既想放慢点,永远也看不完。又想放快点,怕奶奶喊我回家做事。真不巧,看到一半,奶奶喊,只得回家。从此,一个半拉子故事横亘心里,一汪泉水流淌耳畔。
人,没有经历的东西,总是朝思暮想。故乡没有泉水,因此仰慕高山,羡慕山里人过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生活。
其实哪有?风景在他乡。去张家界游玩时,曾缠着一位当地人,问她住在如此风景秀美的地方,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她摇了摇头,说既不觉得美,也不觉得奇。这回答,我难以信服,又无话可说。
一进谷中,耳旁就被轰隆隆的声音缭绕,片刻不息,却又不觉得是噪音。真是让人费解。那流水的声音不亚于车流滚滚,人声鼎沸,然而却不让人心烦,反而乐意去融入,去倾听。这就好比平原的蛙声布谷声,枕着它入眠,丝毫不觉得闹。偶一没有,寂静下来,反而不适应。
这就是庄子在《齐物论》里说的天籁。铮铮淙淙的泉水,是自然界发出的声音。一座大山,里面有无数的窍穴,在各种自然风物的和声之下,发出的天籁之音。那是生命的节奏和自然的交响,是万物与共,怎么会觉得吵呢?
风景在他乡的道理,明白一万次也没用。走到风景绝胜之地,就无端歆羡起这里的人们,居住在风水宝地。总听得这里缺水,那里少水,而这大山深处,水就这样顺流而下,如此奢侈。
这是对贫穷的奖赏吗?物质匮乏一点,却水清山秀。这是对闭塞的回报吗?你实心实意倚着它,它还你钟灵毓秀。
同时又很清楚,贫穷的奖赏,闭塞的回报,只是我这个外来者的感慨。当地人,他们见惯不惯。这是多么情何以堪的事情。好在大美无言,不争不辩。好在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好在天地大道,顺其自然。
悲观的人,总有一份先知先觉的神经质。旅行还没开始,就想着离开的伤感。这好,也不好。好是会格外珍惜,因此抓紧时间多感受。不好是患得患失,不能彻底融入当下。就像林黛玉说的: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则散时岂不清冷?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这话,听起来薄凉,却真实得动人心魄。人们外出旅行,回来后总觉得还是不去的好,就是这层思绪在心海回旋。
夜色时分,独自走出旅舍,四周万籁俱静,去泉下听水声。泉声掩盖了世间的喧闹,卷走了往日生活的点滴。眼里只有泉水,只闻泉声。这是旅行的妙味,和现实生活拉开距离。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儿去?都不重要。
不问自己从哪里来?却想问泉水从哪里来?仰头一看,好像是从山顶来的。有限的大山,哪里能有流不尽的水滴?此时,山泉在我的眼里不仅是乐曲,不仅是美景,且还有神秘。
清晨,被一阵泉声惊醒,匆匆起床,去爬那座清泉流过的大山,寻找泉水的家。
六点,穿行在山间的只有我。踏着一级一级台阶,心跳得厉害。一会觉得前方树上挂着一个人,再一细看,原来是塑料袋。一会觉得林子里有人穿行,再一细听,是早起的小动物在寻食。很多次想打退堂鼓,看风景的心总是占上风。再有“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自己也在为自己壮着胆。
终于到达一个亭子,上到三层,登高望远,看不见山顶的迹象。四周阒寂,山影连绵,烟雾腾腾,人间仙境。坐下来,四周观望。静了,反而更生怕意。妖魔鬼怪浮现眼前,再也无法坚持,赶紧逃之夭夭。
山底的深潭处,白花花的泉水映衬,四围明洁安逸。依然没有人,却不再疑神疑鬼。日日夜夜泉水的流淌,石头光洁平整,随便一块,可坐可躺。喝几口泉水,洗几把泉水脸,呆呆地看山涧飞泉。泉水它寂寞吗?流淌的声音就是它唱起的歌儿。想起自己来。上楼梯时,哼起《塞北的雪》。这或许就是寂寞,自己和自己作伴。
泉下一眼深潭,接纳自上而下的泉水,尔后漫过四周的石缝,向四面八方流淌。那一眼深潭,是时间的汇聚,也或者说是时光流逝的形态,藏不严,关不住,总要流泄,总要挥洒。那一眼深潭,也是自身的积累。不断学习,不断更新。澄澈清明,映照云影山月,飞鸟游鱼。
人对心的迷惑也同样像对时间的迷惑一样,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只能参照。看到这一眼深潭,也就觉得,人的心就似深潭。一边装,一边溢,才能有空间,有容量,新陈代谢,推陈出新。“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大学者朱熹的读书有感。心如深泉一般,不断充实不断循环,才能灵动灵气,云卷云舒。
好安静啊!不怕,却又寂寞起来。也或者说不是寂寞,而是深深的惆怅。这样的路途,有一个同心的旅伴,背靠千年山石,倾听经年泉语。什么都不说,彼此就是对方走向精神深处的途径,灵魂高度的阶梯。
慢慢的,人多起来,同行的人相约再去爬那座山峰。经过三层亭子间,再到山顶,只百来米的距离。这就是:有时候成功离自己并不远,只是眼睛看不到,而主动放弃了。
山顶上,并没有泉水的源头。我知道,不会那么容易得见。就像观一个人,你觉得很不一般,很有修为。若问为何?人家能回答吗?
《泉水叮咚》的电影,若干年后,补看一遍。可心里,却还是存着那个半拉子。泉水 ,很多次去大山里听过。可耳畔,依然不间断地回响。这是成长的情结,没有办法弥补。遗憾着,似乎才是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