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琐碎，能有机会暂时出门放飞一下，是美事。投入另一个陌生的生活场景，这时的自己和周围呈现一种待磨合的美好状态，仿佛刚刚恋上的情人，一切和谐怡人。连路上堵车，都仿佛是生活故意恩赐，好让你多感受异乡风景。所以当腊月二十八那天，我们去泡温泉的车子在江门附近像蚂蚁一样走走停停老的小的焦躁不安时，我趴在车窗上偷偷笑了。
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不要太想它，总归是要到的，感受此时此刻最要紧。车子越往里走，山越绿，水越清，村落越美。一千多公里的距离相隔，竟然两重天。阳光普照大地，人们穿着T恤和拖鞋忙碌。
手搭凉棚在太阳下行走，季节的模样发生了紊乱，颠覆了冬天和春节在我心底的刻板效应。北方寒气逼人，南方却春天般的生机和温暖。并不是所有的紊乱，都会是不适。
下车安顿好房间，一家人赶紧去泡温泉。妹妹来泡过几次，她说自己前后左右观察过，没有锅炉的痕迹，这温泉无疑是真的。我和她有不一样的想法，但存在心里没有说。明显矗一个大锅炉，那不是明摆着让别人嘀咕。这温泉肯定是真的，无风不起浪，但肯定不会每个池子的水都是温泉流出。
平日里，肯定不穿吊带裙。此时，却穿起泳装泡温泉。可见入乡随俗的巨大力量，可见人是随着环境而改变的，可见任何事物自身都有回旋的余地。再也不敢说我一定或者绝对不会怎么样了，一切皆能变化。
泡完温泉，赶紧去逛小镇。或许是敏感和多疑的性情，对异地他乡的物事，始终抱持着神秘的想法。每次思维游到异地他乡，总想那些远方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无数人告诉我说，是吃喝拉撒睡，我依然半信半疑。等真正走近，亲眼看到，还是半信半疑。吃喝拉撒睡的背后，还会有些什么的吧！拥有这份固执的抱持，走到哪里都觉得新鲜而惊奇。
小街原先是一个小小村落，开发温泉后人们富裕了，家家户户盖着四五层的楼房。楼房造得很规整，前后左右间有统一的尺寸，大多经营农家乐。
不怎么怕人的肥胖大母鸡屋前屋后地溜达，刚想仔细瞧瞧这鸡的个儿怎么如此高大，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笑脸相迎，问我们是不是买鸡？慌忙摇了摇手，笑着走开了。
或许我本身是乡下人而后又远离乡村，心里存有留恋，对乡村生活本能的偏爱和亲近。觉得这些鸡们长得健壮，是多接了地气，另有猫狗河流草木陪伴，日子格外欢喜。
一群人在门外闲聊，其中一位爷爷，手上拿着大竹烟筒，吧嗒吧嗒吸着香烟。记忆打通的路径快得猝不及防，小时候灶门口摆的吹火筒也是这样式。做饭时，奶奶含在嘴里对着灶口一吹，火“砰”的一声大了。
房子是新的，只因这老物件，小街就有了时光的古旧气息，连同我的心底，光阴也更深了。那个灶门口的吹火筒，我也无数次吹过。总是傻傻地想，万一我不吹，而是吸，火灰吸进喉咙，会怎么样？这样想时，仿佛真吸到火星，喉咙难受起来。
一阵熟悉的轰隆声，是碾米的作坊，伸进头去看，进谷出米的把式和我小时候看见的并无二致。那年月，我和奶奶抬着一大箩筐稻谷去碾米房，一会儿工夫再出来时，头发眉毛身上积一层厚厚的谷灰 ，那样子滑稽极了。
有温泉在，碾米房生意红火。城里人泡好温泉后，买些乡下的大米回去，吃上一阵子，回味米香的同时也会加一份温泉的好。
时间如流水，不能留也不可追，寻找自己在时间里的形态只能靠回忆。激发回忆，是因了眼前的物事触动。
这一刻，离世多年的爷爷奶奶进入了我眼下的生活。老家附近虽有汤池温泉，但对于爷爷奶奶来说，却只闻其名不见其形。旅行，他们更是没想过。多么希望他们还活着，和我们一起享受这美好时光。
人生长恨水长东。注定如此，亲人间离散之后，活着一方会充满无尽的悔恨。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我们眼里，木瓜是稀罕物，而这里的农家，菜地边也长着木瓜树，此时正紧密地挂着浑圆光洁的果实。可能是地表温度高，听得见蔬菜长个子的“嗖嗖”声。那花菜，真像一朵大花，来不及扎紧，蓬蓬松松的，摘一棵可炒好几盘。我喜欢的荷兰豆，没想到还开着好看的小花。香葱像稻谷样刷刷的，壮壮的。浇菜的大姐，一边麻利地舀水，一边和妹妹聊着蔬菜的涨势。
奶奶挑着一担空桶过来，显然是刚刚浇过菜地。老人家娇小的个子，裤子上打着补丁，脚上一双自做的布鞋，一头银发，用红头绳扎着两个马尾。七八十岁的年纪，走起路来轻轻盈盈。那一刻，由衷觉得奶奶从一个小女孩起经过几十年的岁月磨砺又回归到小女孩的模样，背后一定有一个乐观开朗的老伴。老伴喜欢她，宠爱她，由着她爱美使性。老伴肯定先一步走了，否则，一定不会让娇小的奶奶挑水浇菜。奶奶知道我在盯着她看，神色自如如一汪静水。这是一个有自己世界的老人，活得朴素而安静。
小镇坐落在群山之中一片平坦的腹地，见山却难走近山。不仅有温泉，风景也不错。顺着小街的布局，流淌着一条很宽的河流。河水很浅，站在堤上看得见游动的鱼。由于建房和扩马路，河边没有树，到处扔满垃圾。
温泉区花团锦簇，房屋格调充盈着休闲和浪漫气息，假若把这河水治理好，两两相配，岂不更好。心里无比酸楚这样的顾此失彼，花明柳暗。
路上，一头刚刚出生不久的牛犊，涉世未深的它很有几分无畏，一边走一边哼哼着玩。侄子淘气，故意拦着路不让牛犊走，牛犊急得“哞哞”直叫唤，眼睛盯着河滩上的牛妈妈。牛妈妈被主人困在河滩上吃草，听见孩子叫唤，默默地看着，然后连点了三下头，示意孩子过去。小牛犊仿佛没看见，脱险后自顾自往前玩耍。牛妈妈没有扬蹄，没有怒叫，只是温柔地静静地目送。
牛犊和牛妈妈这一幕，让我想起不久前在马路上遇见的惊心一幕：十三四岁的儿子和母亲互相谩骂和厮打。很显然这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但父母们往往忽略了，越是这样的孩子越不能对着干。
孩子不听话，你越恨铁不成钢地谩骂，灰心失望地打击，他越会变本加厉地叛逆和对抗。若是多些白雪覆盖大地般的包容，多些春雨细润万物般的引导，像牛妈妈那样静静陪伴，事情的发展会好很多。
我深信，最好的教育是无声的教育。
黄昏时分，没有即时关窗，一前一后窜进来两只蝙蝠，大叫着让孩子们过来看蝙蝠，自己却抱着头躲进了别的房间。
蝙蝠，家乡人叫盐老鼠。小时候被爬进被窝的老鼠吓过，对五官极像老鼠的蝙蝠也连带着怕上了。孩子们叽叽喳喳，一会儿说蝙蝠没有眼睛，一会儿说蝙蝠没有耳朵，盯着它们在屋里奔突。
这对蝙蝠夫妻，误闯房间，受了惊吓，怎么样都无法从原路返回。跟那迷了路的人一样，各种急各种怨，在这横冲直闯间流露。
猛地想起，关上灯关上门。安静下来后，它们在触角中摸索一阵后，飞走了。
离开温泉时，妹妹去碾米房买米，我绕到屋后河边看小牛犊和牛妈妈，它们都不在。路边农家乐里，几个女人在门口清洗桌椅板凳。要过年了，农家乐会歇业几天。清洗好桌凳后，就着牵出的水龙头，给几只小狗洗起澡来，好让它们也干干净净过年。
小狗就像孩子，不喜欢别人强加给的东西，哪怕是洗澡这种很舒服的事情。它们前后左右地滑溜，极力想挣脱主人的手掌。
回程时顺道阳江看大海。顺着沙滩一直往前，走到没人为止。这季节的海风吹起来仿佛被钝刀子切割，麻麻的痛痛的。竖起耳朵听海潮的声音，笑了。海，往远了看好似很平静，其实时有脾气。遇到礁石拍打，涌到岸边起浪，都是一种发泄。想想我自己，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脾气，也一样会找着机会斥责几声。每次斥责后，又深感后悔，觉得是失态，觉得自己没有修养。听着这涛声，蓦地原谅了自己。
一趟温泉之旅回来，对于温泉本身，反倒无话可说，纳闷之时想起了一个词：附属价值。生活里面，人们往往会忽略事物的附属价值。就像温泉，它似乎是我此行的重要，而最后，却并没有多少感受，相反是这一路附加的点滴，让我感到生之愉悦。
譬如人和人之间合作，很容易只看表象而发生矛盾。如果大家多注重事物的附属价值，就会改善得失观，觉得自己其实得到的更多。
哲人说：人生就是一趟旅行。把旅行和人生绑在一起，既大词小用又微言大义，中间的恍惚游离感总让人不敢真的把人生和旅行想在一起。
其实当真正把人生套进一次小小的旅行上时，就会发现，中间无比妥帖。死亡是我们旅行的终点，我们在乎的是奔向死亡所经历的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