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举世闻名。听当地出租车司机说,有一位韩国人,迷恋这里崇山美峻岭秀,曾四次来游玩。司机虽没细说,但我猜度,这位韩国人的四次张家界之旅定是张家界四季之旅。
当我准备出发前去张家界时,明明知道脑海里没有关于张家界的半句诗一阙词,还是装绞汁样搜寻一番。再打开电脑,试图去网海打捞。李白一生落拓潇洒,遍游名山大川。王维是山水诗画的始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我又听说,张家界的山峰是山水画的原乡。杜甫老年时,告别巴蜀草堂茅屋,顺长江,经洞庭,最后终老湘水的行舟之上。张家界,真的希望他们去过。哪怕远远瞭望过。
还真有。却近似于无,又聊胜于无。李白《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一诗,写在安史之乱将要发生之时,抒发对西晋人物谢安和那个时代的怀想。诗人希望,此时岌岌可危的唐朝江山能有像谢安那样的能人志士出来扭转乾坤 ,还天下以太平。最后一句,他写道:“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诗人说,等收复大唐江山后,我拍一拍衣衫,归入武陵源饮酒作诗。其实,这只是诗人性起之言。预感安史之乱要发生,写完诗篇,李白并没有投迹武陵源,而是去了天柱山。杨玉环自缢马嵬坡时,李白正躲在山里静静读书。
《奉汉中王手札》里,杜甫说“悲秋宋玉宅,失路武陵源”。全诗读下来,和武陵源没有实质性的关系,只是诉说悲伤压抑的心情。表达武陵源,是他心里的桃花源。读王维的《桃源行》,最容易觉得他去过。再读,简直就是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再创作。结尾“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缘何处寻。”武陵源,终究只是一个梦而已。
或许是这样的原因,或许不是这样的原因。张家界的风光一直不为世人所知,直到大画家吴冠中先生的到来。七十年代末,吴老先生受邀去湖南创作一幅韶山风景。画完后,吴先生提议不要稿酬,只需有关部门派一辆车送他去好友黄永玉的故乡凤凰采采风。从凤凰回来的路上,当地陪同人员不断在吴老耳边嘀咕张家界的风景,并极力游说吴老前去一游。吴老始只姑妄听之,后奈不过才答应去看看。
见到张家界的第一眼,吴老激动万分。他说,你们不是说像桂林吗?这怎么像桂林呢?比桂林更野更奇。我要向朋友们推荐,尤其要向黄永玉推荐。这么好的地方,又在他的家乡,居然没听他说过。几天后的1980年元旦,吴老一篇《养在深闺人未识——失落的风景明珠》在《湖南日报》发表。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夜之间,张家界的风光被阵风吹遍大江南北。后来 ,吴老的画作《自家斧劈·湘西张家界》被法国立塞奇博物馆收藏。无疑,这是张家界走向世界的一张名片。
从武汉出发,到长沙,坐上去张家界的夜行火车。不知道从哪个站起,列车开始在绵延的大山腹中穿行,好不容易到达张家界市,坐上开往景区的汽车,以为展眼就是神往过无数回的奇山异峰。其实不是,汽车又在大山里弯了很久。所见之处,全是灰头土脸极普通的山形。眼睛看晕,脖子转酸,也不见脑海藏着的那幅张家界图景。心里很清楚,看不见就预示着没有到。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呢?正疑惑间,后座有位女孩,似乎是导游,她对身旁的男孩说,别急,过了前方的隧道,就是桃花溪,再往前,风景别有洞天。
第一眼看见出类拔萃的山峰,是在客栈的窗户边。四围平平淡淡,深处影影卓卓,不同凡响。安置好后,立刻向第一站乌龙寨爬去。乌龙寨,海拔1100米。有索道上山,但我既怕花钱,又怕懒心,只得一步步攀登。沿途,总有下山的游客问,离山下还有多远?显然他们是坐缆车上去,而后选择步行下山。
乌龙寨顶,是我真正走进张家界的嶙峋怪石。只想说一句:山谷深处,有一座舞台,山峰竞秀。
第二天,坐景区的环保车游览天子山的风光。这里比乌龙寨地势高,是俯瞰山峰的最佳地点。一个一个立在悬崖峭壁上的观景台,各种各样的山峰耸立眼前。奇怪的是,有些山峰,居然被人们以貌取名。听游人们在耳旁指点附会,我不耐烦听也不耐烦想。一位作家说过:“自然的最美处,正在于人的思维和文字难于框范的部分。”每一座山峰都是独立的生命,是自己的存在。给它起个名字,其实是对想象力的羁绊,对自然美的破坏。
天子山顶的徘徊,让我霎时明白,张家界的风景就是那低洼处的一坨山峰。乌龙寨也好,黄石寨也好,天子山也罢,十里画廊也罢,只是在不同的方位观赏那坨山峰的奇特和险峻。攻略上的游说种种,其实是在利用张家界的地盘之大,开发不同的旅游线路。这,有些把景区复杂化了。如此一想时,笑了。抬眼发现,群山也笑了。
所有的山峰都有不一样的形状,所有的山峰又都是一样的奇险。不敢往下看,山涧是深渊。只敢往远看,越发觉得近前是一座舞台,奇山异峰在表演。只想着人问一句,这样的风景怎么形成的?知道会有人说,几亿年前,这里是汪洋大海……这不是我要的答案。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问。干脆照片也不拍了,也不走近了,只远远望,望那直戳云霄的峭壁,望峭壁之上和石头相依相伴的植物。
真的,这样一副图景,才是我在张家界遇见的最感人风景。人们都说山峰好看,都说石头可人。其实,有这些植物点缀,才构成天地大美。“松高鹤不群”。没有这些植物,石头的寂寞该是比地老比天荒。植物们千万里相随,一点儿不贪心,稀稀疏疏发散枝丫, 和石头默默陪伴。人们远远看去,眼底依然是石头。
这就像人世界的好姻缘。成功的男人在人前辉煌,体贴的妻子远远站着。男人冷了,递一件衣服。渴了,端一杯热茶。由山峰和植物,再想起溪水和卵石,微风和云彩,树枝和飞鸟。人们都说,只有人心才能解读人心。其实不是,大自然的深处,有最动人的诠释。
黄庭坚去天柱山时,写过一句诗:“哀怀抱绝景,更觉落笔难。”用这句话,形容我走在这千山万壑间的心情再合适不过。一边看风景,一边哀哀的绝望。我看着它美,欢呼雀跃,以为什么都得到了。再一看,它稳稳地立在那里,我其实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描述的文字也没有。霍然明白,真正的大美,让人绝望。
特地起个大早,去金鞭溪游玩。天子山顶是俯视山峰,金鞭溪畔是仰视山峰。这或许是特意,又是无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有惊叹的手舞足蹈,也有仰慕和崇拜的敬畏姿态。峡谷内,猴子们拖家带口,乘游人未到之时,在林间散步。松鼠怕人,稍有动静,上窜下跳。
“仙人若在画中走,一步一望一重天。”当面对孤峰,就想做一块石头,对美保持永远的沉默。当转向小溪,又想做流淌的溪水,把美的歌声传唱。
天慢慢明黄,太阳从山顶树林间泼下来金水银水。松间晖光,石上清泉。鸟声泉声,山影人影。
人声渐渐鼎沸,不断有轿子从眼前抬过。风景区的轿子已是产业。轿夫有证,价格也有规定。弯曲陡峭的山路上,一前一后两位农民抬着轿,上面坐着悠闲看风景的人。
不喜欢这样的场景,觉得是人对人的掠夺,太冷漠。但同时又很清楚,轿夫是自愿行为,他们欢喜人乘轿。再一想,这种掠夺是双方的。一方掠夺体力,一方掠夺金钱。
道理,想通了。但情感,总想不通。道理有限,情感无限,想不通是对的。可以有这种生意存在,但不能没有道德上的不安感。这看似矛盾,却是最好的和谐。只有情感,可以和冷漠对抗。只有无限,能够包容有限。让掠夺,拥有几分温馨。
在交通发达的今天,去一趟张家界,穿山翻岭,依然是不容易的。遥想古人们当年,也就知道他们对张家界的陌生所为何起。也就知道 武陵源,他们只能放在心里成一个梦境,是多么真实的无奈。
水路好淌,山路难行。因此,是交通的不便,是人迹的罕至,阻挡了古代文人们对张家界的墨迹蔓延。缺少了脍炙人口的诗句,就没有口口相传的载体。如此,才有了这奇风异景曾经长久的自我收藏。
吴冠中老先生说的对,张家界的美,美在野性。野,是荒野,也是石头暗藏的力量。且不光风景野,连名字也野性十足,透着威武,霸气。 如果说,山峰是士兵的风采。那张家界的山峰,就是一群穿迷彩服的士兵。躲在这深山老林,没有纯粹意义上的文化人到场,那就自己为自己编纂一些野史。
张家界的传说很多。最有名的是向王天子,他是当地的农民首领,率领义军和朝廷官兵在张家界的密林间打了一百多次战役 。现在的天子山就是向王当年的大本营。传说起义失败后,官兵追上山崖,向王纵身一跃,跳下天子山。向王跳崖的地方,有几座山峰。尖的,是向王的御笔。圆的,是插御笔的笔筒。
还有张良的故事。刘邦打下天下之后,变得嚣张跋扈,不再相信那些忠臣,反而要杀害他们,很多将士选择了去南方隐居。当张良登上天门山,发现这里别具一格的风景之后,毅然选择留下来定居,修道传承。他还请来雕刻匠人,在石峰上刻下“指挥使张万冲界”的绝句。自此,才有了“张家界”这个名字的由来。
湘西大地,土匪的故事,就像湖北神农架的野人一般让人既好奇又害怕。我母亲是湖南人,她说就算是解放后,湘西的大山里也还有土匪凶神恶煞的眼神转动在密林深处,吓得路人魂飞魄散。以致今天的我,上山下山,无人处 ,仍要警惕地东张西望。一有动静,疑神疑鬼。
从袁家界下山途中,房东大妈手指一险峰,说那是榜爷住过的寨子。我一笑,以为又是传说。房东大妈说,这个千真万确。榜爷是这一代的大土匪,无恶不作。他下山抢钱掠粮,还夺人儿女。男孩训成土匪,女孩强为压寨夫人,有的送出山外卖钱。最多的时候,榜爷拥有十几个压寨夫人。
可见不仅是交通问题,还有环境的复杂。土匪是其一,豺狼虎豹也是其一。骑着马喝着酒吟着诗的文人们,远远听说后,再美的桃花源,也不敢前来寻找。深谷里的怪石,也就越藏越深,越隐越久。
大自然里很多风景绝佳之地,人们去了,有住下来安家之意。张家界,却生不出这样的心思。这,还是源于它奇险。一个山头望向一个山头,心里涌起的是美,也有隐隐的恐惧。一座山峰望向一座山峰,一边赞叹奇景,一边也为脚下的万丈深渊连连后怕。
没有居家感,何来桃花源。所以,我的内心,对张家界和武陵源这两个名字纠结在一个景区有些耿耿于怀。对我自己,把古人几句武陵源的诗句强行写进这篇关于张家界的文章耿耿于怀。但同时又一想,或许真的是这些几亿年前存下来的石头,有太硬的生命质感,我们才不遗余力地复活陶渊明的桃花源。而更重要的是,《桃花源记》里明明白白写着,武陵源就在这里。把它们傍在一起,一个居家意味,一个永恒意味。让石头间绕过几缕炊烟,惊觉宇宙洪荒离我们并不遥远。把世外桃源落在实处 ,哦,原来它真的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