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之旅在出门那一刻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几步路，裤脚湿了一大片。
我不是一个有迷信行为的人，但有迷信感。只因要去的凤凰古城，充满了神秘意味，而让我感觉，眼前这一场临出门浇下来的大雨，也有一种神秘的意味。
凤凰之旅的出发地是广州，和妹妹同去。这是我们去年某天无意间的一次相约，没想到眼看前去无门时却在不经意间出发了。这让我想到，很多口头约定或者一闪而过的想法，不要太去顾及那份子虚乌有，应该放在心上，等待那个时刻到来。
广州夏天是小孩脾气，雨说来则来，说走就走。到火车站时，已艳阳高照。这趟车的目的地是贵州铜仁。我对这地名很感兴趣，冥冥中有一种召唤，想一坐到铜仁。知道不可行，我不是一个人，而更重要的是我做不出说风就是雨的事。我喜欢规划，在心理层面先认可。但我又期待自己哪天能有这种行动。这实在很好，人应该追随自己好的想法。
列车一路向着湘西大地奔去，没有空调的火车，热烘烘的。但旅行的心情，荡漾在眉宇之间。热，不算什么，窗外的农民们，在田间地头劳作，肯定比我更热，我说出这个“热”字，都应深深羞愧。
关于凤凰，断断续续读过沈从文一些文字，听过《湘西剿匪记》、《血色湘西》这样一些电视剧的剧名，知道那里是有很多诡异的习俗，山山水水之间冤魂枉魄，血流成河，战事风云，幽谷悲情。而实在，那里又是很美丽的地方。
美丽加上故事，就如同一个美丽的女人她还兼具着丰富内涵，由不得不让人神往。
窗外的风景从眼前掠过，不必多想，这些片片段段的图景在心里就是一个个完整的事物或者故事。很有意思，人的阅历和经验注定了这种功能。我在乡村长大，眼神捕捉的就是农人，田野，村庄，牧牛，炊烟，还有那墙角的向日葵。
一路上想的都是凤凰的模样。闭塞偏远，却有那么多故事？同一片天空，却有那么奇异的民俗？
夜色渐浓，窗外一轮圆月踩着大山的肩膀，伴着列车在荒郊野外之间奔驰。越往夜走，人间的灯火越稀少，反而衬托出天上明月更静更亮，却没有孤独感。我想，人也如此，你越发散自己圆润自己，反而越不孤独。也或者说那就是孤单，但却是圆满的孤独。
一觉醒来，列车停在山脚下一座模样很新的车站，晨曦中远远望去，有些山峰的轮廓格外出类拔萃，猜想一定是张家界。果然。心中飘过异样，无法形容。仿佛它是我最好的密友，我竟然在半睡半醒之间这样草率地与它偶一重逢，没有期待和来不及招呼一声。就这样和张家界、武陵源擦肩而过，我难过自己的这种无礼。
过了张家界，吉首就不远了，凤凰也不远了。
到达凤凰，已是下午，我们迫不及待地去参观大山深处的苗寨。小时候，读过一些描写大山和大海的文章之后，心里就升腾起两个愿望。要是生活在大山里该是多好！要是生活在大海边该是多好！领略过船在大海里航行时死无葬身之地的感觉之后，今天又在这里领略了汽车在大山深处盘旋时心生的对恶劣自然环境的一种庞大恐惧感。对平原，有了新的认识。它是适合我的。
汽车盘旋在崇山峻岭间，不敢睁眼。同行人一声声赞叹着绝美的风光，我只能依着他们的话在心里想象一下。想起沈从文先生说的：“上官庄的山头时，一个山接一个山，转折频繁处，神经质的妇女与懦弱无能的男子，不免会觉得头晕目眩。”我就是沈从文先生写的这种神经质女人。神经质女人有把恐惧的感觉加大的特别能力，一些未曾发生的悲惨画面在她们的眼里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反之亦然。欢乐的场景她们也能加大，因此陶醉的程度也更深些。
不知道绕了多少座山头，才到达我们要参观的苗寨。我对苗寨有没有表演不感兴趣，那天正好没有，是自由参观。
这里的房子是用大山上开采回来的石板盖成。石头具有天然的纹理，清雅的颜色，制成的石屋不需要外部的修饰，美感独特而永恒，庄重而素朴。我油然钦羡这里的人们，地理环境虽是恶劣，但自然却把最美的东西赠与了他们。
太奢侈了。围墙、石阶、猪圈都是石板盖成，整个村庄就是一个石庄。浑然天成的具有历史感，哪怕你昨日才建成。石板的颜色就是天空的颜色，一幢幢顺着山坡依势而立，与青山绿水同唱自然的欢歌。难怪那里的人爱唱歌，爱跳舞，他们居住在大地的音乐厅。
老人们很长寿。102岁的老爷爷依然健朗，背着手在村庄里走动。89岁的第八代压寨夫人眼角眉梢依然轻灵动人，正穿针引线。吹树叶的老奶奶那么活泼和喜悦。与世无争的生活环境，与自然紧密相连的饮食作息，虽贫瘠但丰富，虽闭塞却开朗。
人，心的安稳比什么都重要。他们的心停留在过去的时光，内心里满是回忆，一针一线，一步一缓中都有故事流溢出来。
我其实可怜这些山里的人们，尤其是老人，他们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但同时，我又羡慕这种平静的生活。他们属于大山，在大山里安度一生。
突然之间有些感触，山里也好，海边也好，抑或我生活的平原也好，每个人或者每群人的生活方式都是必然的存在，都是另外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羡慕。如此，才是人类，才是世界，才是整体，才是丰富，才会有感触和感悟。
回程途中，沉浸在对石头的感叹和惊奇之中不能自拔。路旁，那些开采过的山体，石头没有取尽，或许根本就取不尽。随意放置着，成一个个造型。如果那里卧着一头牛，眼睛的恍惚之间就以为是满山的牛，羊也如此，狗也如此。石头间扒出来的小块农田和菜地，四周也突兀着各种造型的石头。不得不说，那也是自然的雕饰，绝有的景色，大美的陪伴，对贫瘠的慰藉。
山人淳朴，枇杷味绝。下山途中，见一个人手提刚从山上摘下来的野枇杷，我才尝过，知道味道绝美，因此多看了一眼，那人连忙把袋子伸过来让我拿一串。我没有客气，走出这里就不再有这样的味道了。
入口即是一股清香，想起小时候吃过的梨子罐头。那年头，水果罐头轻易吃不到，除非生病。妹妹尝后也点头称是。一路上，每吃一颗枇杷，童年的味道就涌上来一次，百感交集。
山里的石头，山中的老人，山树上的枇杷。我知道，不管我走向哪里，都不会忘记。
夜幕下的凤凰，笙歌艳舞。着实不喜欢这种喧闹，早早睡去罢。当晚，宿在沱江边的木楼，听着沱江的流水，听着满城的笙歌。
凤凰的晨曦，是一幅画景。清晨，一阵棒槌声吵醒了我，凤凰的人，恐怕都是在早起的捣衣人清脆的"梆梆"声中苏醒的。
几天大雨，湿气很重，山体间升腾起浓浓的雾气，飘渺如仙境，美丽如梦幻。沱江两岸一派清秀和宁静，昨晚的繁华，沱江水流走了。
连接两岸的石板桥上，上学的孩子们宛如小松鼠一般跳着走。这在城市妈妈们眼里，是不得了的事情，掉下去可怎么办?
远远过来一个旅游团，导游在介绍沱江的得名。说是沱江弯弯曲曲如同一条蛇，因此取和蛇字相近的沱字，得名沱江。有些意思，这过程本身弯曲而有美感。
正是雨季，沱江的水失了清澈和雅致，它浑浊而浩荡，很有气势。偶尔，一两支早起的木筏子在水中荡漾，没有撒网也没有鱼篓。他们特意划出水面，就是为凤凰为沱江为游人划出一份悠闲，划出一副情趣。
千年石板街道，依稀听得到当年的人马车轿声，依稀见得到沈从文先生文章里那位游侠田三怒行走街头的身影。
一切都有一切又都没有。布满沧桑的城墙，诉说着它所见证的一切陈年旧事，也或血腥也或喜悦。横跨两岸的那座石桥，清晰的告诉我眼前的沱江它曾经的宽度。联想到文字，沈从文老先生，黄永玉老先生，孩童时，站在桥上往水里跳，是多么顽皮。
来来往往晨练的老人，个个神态安详，素朴整洁。是啊，他们生活在画一般美丽的地方，接受着自然豪迈的馈赠，怎能不老得那么优雅和洁净呢？江边浣衣的主妇越来越多，“梆梆”声此起彼伏。行人渐多，凤凰的热闹也如同水面般荡漾开来。
读过一些沈从文的文字，读过黄永玉老先生九十岁所著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一个故去一个健在。一个忧伤一个幽默。
沈从文和黄永玉，这两个人对于凤凰，是鱼和水的关系，绿叶对根的情意。假如你游走在凤凰的青石板上，却没有读过沈从文的文字，没有听过黄永玉的故事，那凤凰的美在你眼里就没有生机和活力。就仅仅只是沿江而建的湘西风味吊脚楼，沿山而筑错落有致的房屋格局。
真喜欢沈先生的文笔。青春的眼睛像星子流转，伤心的眼睛是湿莹莹的。青春的身影像小兽物，悲伤的身影虚虚怯怯带着碎心的忧苦。沈先生笔下的女性，小的老的，开心的愁苦的，都是那么美。对故乡风物的描写，用黄永玉先生的话再恰当不过：“从文表叔的书里从来没有——美丽呀！雄伟呀！壮观呀！幽雅呀！悲伤呀！……这些词藻的泛滥，但在他的文章里，你都能感觉到它们恰如其分的存在。”
读《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总偷笑，老人太风趣。老师不讲道理，几个伙伴一起逃学。几个月后，家长才发现。为何这么周密？是他们懂一个道理：逃学像下棋，要费点心思。文章里，大伯娘养猪，比养孩子还上心。猪不是圈养，而是散养，剽悍得像城门。过家里的门槛，大伯娘怕它绊倒，帮它抬了前腿抬后腿。写街景：一直往前走，见到棚子门，过棚子门一个院坝，右手几家硝牛皮的作坊，左手庙和祠堂，玉皇阁，龙王庙，阎王殿，傅公祠......不穿过棚子往左边上去是文昌帝君的文昌阁，白衣观音的尼姑庵石莲阁......
在旅游过度开发的今日，凤凰的美尤其需要透过文字去提取和想象。两位老人，对凤凰的美描述的实在太多，使每一个读过那些文字的人心里面都住进了凤凰这座小城，只等时机一到，就前来踏访。就像余秋雨说的：“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
前一天时，问当地司机玉氏山房的地址，司机手一指，也就大概知道了方位。
早晨，大雾笼罩凤凰，迷迷的茫茫的，顺着那位司机指引的方向，向山房走去。不难找，但粗心，以致费了周折，返回时才看到。只因它是竖着的，和我行走同向。尽管在马路边上，我却忽视了。还是粗心，房子虽是竖着，但侧门上有《黄永玉艺术工作室》的招牌。真是，蓦然回首，那屋却在街口处。
玉氏山房。大门上方四个大字，显目好认。很艺术很气势的字体。顺着紧闭的铁门往里瞅了一眼，亭台楼阁，屋宇恢弘。一条大狗卧着，赶紧落荒而逃。
下午，去沈从文故居，没买套票，也就没进去参观。那些进进出出走马观花的人们，他们的速度和表情，让我有些惘然。三分钟进去出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忽然有些揶揄他们，不如如我一般，不进去的好。那些想看到的，其实在心里，在领略的文字里。
丰美的山水滋养性情中人，独特的地貌陶冶艺术灵感。两位从湘西走出扬名世界的老人，让人喜欢。他们的故乡情结，让人敬仰。
要走了，背着行李，临上汽车，转过身去再看一眼凤凰。人生苦短，琐事缠身，路途遥远。在心里，我深知，今生难再来。多看几眼，多感受几秒，多记忆一点。是好的。
凤凰，对不起。到的时候雨雾太大，眼帘半遮半掩，又疲惫不堪，急需地方安顿，没有在见你的一霎那为你惊呼，而是过了一会后才回过神来暗暗赞叹。雨中的凤凰烟雨朦朦，沱江水穿城而过，真的很美。仅仅过了一天，目睹了你的夜晚之喧闹和商业氛围之浓厚后，又没法赞叹你的美了。想快速逃离，不是对你的美失望而是对现实失望，我找不到想象中的凤凰 。真的要走了，又舍不得。开始理解，开始跨越，开始冲破，我排开了一切又仿佛找回了你原有的面目。而现在，仅仅只是过去了几天，我又在想念你的美。因为有了距离，你的沉淀，你的文化，你的悠久，你的地状，你的远古，都在我的脑海中包围着你。
凤凰的美需要过滤时空，需要踏空现代。凤凰的美美在千年，美在遥远。凤凰的美美在静态，美在摄影家的镜头。凤凰的美美在文字，美在凤凰城的过去。凤凰的美美在整体，美在顺着山体的错落有致。凤凰的美美在沱江，它日夜的冲刷和流淌，洗净了岁月的污浊，流去了人间的荒唐。凤凰的美美在吊脚楼。凤凰的美美在悲情，美在美丽女子们在特殊风俗面前为了爱而付出的生命。
山体，沱江，木屋，爱情，纯自然生态的完整融合，焉能不美！
我走了，带着些许失落，如同美梦醒来后的惆怅。但我又分明听到：我一直这样，我没有改变。是的，沱江依旧，山体依旧，故事在那里，民风在那里。凤凰是美的，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