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贾谊故居,纯属一念之间。从长沙火车站出来,按既定路线寻访潮宗古街。顺着石板路走到尽头,就是湘江。对岸,是橘子洲头。
正值中午,倦的不行,烈日下遥遥地忘几眼后,准备往下一个地点。可下一个地点是哪里呢?公交站牌上,有贾谊故居几个字,且离这里不远,就它了。
知道贾谊,不是通过《过秦论》,而是李商隐的《贾生》篇:“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汉文帝求贤若渴,召回贾谊。在宣室里,谈到半夜,越谈越兴奋。不是谈苍生,而是谈鬼神。
李商隐爱作无题诗,向来神秘飘忽,惹人联想好奇。这一首,出奇白话。鬼神说到半夜,说明贾生文姿和口才至极,也说明皇帝无聊和好玩至极。
流传,这个东西很奇怪。文景之治的丰功伟绩,又怎么样?汉文帝,又怎么样?大浪淘沙之后,只有文字携刻山河,永不磨灭。同一个时代的人,人们记得的,是贾太傅,而不是汉文帝。
贾谊故居,地处闹市,吃喝声吆喝声不绝入耳。但一进园子,冰火两重天。庭院长廊,竹影深静。
来园子的人,年轻者居多。人人一部手机,看到什么拍什么,成圆弧型溜达一圈后迅速离去。所以,你看见门口领门票的人络绎不绝,不要以为园子里会人满为患。
到处是麻石条子,看了想坐。坐下,就不想起来,直觉得背部腰部因吸入凉气而有丝丝的酸胀疼痛,才想起:冰凉的石头,不宜坐得太久。
坐在这里,眼睛似乎盯着来来去去的各色人等,其实不然,我在思索一个词:“干净”。对,在这园子,我无来由的觉得干净。不是地理环境上的,而是说贾生:人品上的真性情,人生脉络上的真干净,连几千年的才识传承之路,也是澄澈明净。如一汪水,鱼看得见,草看得见,泥巴也看得见。
说是无来由,仍是有来由。干净,在于他活在世上的时间不长。人生经历不复杂,且大多时候,做着老师一职。
贾谊是河南人,18岁即才名远扬,21岁上被汉文帝征召,委以博士一职,一年后升任太中大夫。贾谊倍受鼓舞,针对当时时政为汉文帝出谋划策。汉文帝非常欣赏他,想委他大任,坐公卿之位。此举招到曾追随汉文帝的父亲汉高祖出生入死过的大臣们的极力反对,说他:“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不多久,贾谊被贬去长沙任太傅一职。
在长沙,文帝并未疏远贾谊。文帝五年,贾谊就私人铸造钱币一事写文《谏铸钱疏》上书文帝。三年后,被文帝召回帝京,做他的儿子梁怀王的老师。一日,随学生回朝拜见汉文帝,路上,学生落马丧命。贾谊深感自己作为一个太傅,没有保护好学生,整天忧思自责,几年后追随学生而去,时年32岁。
说他干净,来自于他的文笔。他留在世上的文章不多,有两类。一是施展抱负,忧国忧民的政治宏文。如《过秦论》、《治安论》、《论积贮疏》。另一类是忧思郁闷的人生感受。如《吊屈原赋》和《鹏鸟赋》。这些文章在文体上,是骚体赋的代表作,是汉赋的先驱者。在感染力上面,它是青年才俊的激情飞扬,心灵世界的单纯美好,一派清气。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数次提到贾谊作品。说他文辞清新而情理悲哀。说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说他议论恰当,辞赋清新,文思敏捷如骏马。刘勰几度用这个“清”字,我相信,他和我的想法一样,觉得贾生很干净。
从情绪上来说,忧伤的人,心灵干净,也是无需质疑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坐在船上,入湘江,想起屈原,竟然作出一首如此情理深致的《吊屈原赋》。后来的司马迁说道:“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鹏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刘勰读贾生吊屈原之文后写道:“自贾生浮湘,发愤吊屈,体周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贾谊的忧伤,有些过头。一天,家里飞进一只猫头鹰。他说:“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然后,仿佛真的死亡来临一般 ,忧戚感伤起来,洋洋洒洒写了一篇《鹏鸟赋》。文字里,他借鹏鸟之口,自问自答了对于祸福吉凶的看法,也阐述了一个文化人心中对于生死的超脱。文字的结尾,贾生是通透的。但是生活里,性情总会如影随形地折磨人。
后世里,人们说他被周勃,陈平,灌婴等老臣污蔑陷害而致贬官,到了湖南,因怀才不遇而郁郁寡欢,最后为梁怀王坠马自责而死。这些都有道理,但也都没有道理。近乎于神经质的忧伤感,才是他致命的根源。他被召回帝京后,汉文帝给他的位置是做未来太子的老师,这是多重的信任,多嘹亮的前途。所以我赞成苏子的说法,还是他自己的性情影响了人生。 苏子说:“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王勃在《滕王阁》里写到:“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背后的意思除天命难违之外,还在告诫贾谊,要学会等待,学会快乐。
任何事情,成败一体。过度的忧伤,让他过早离开人世,也成就他极致干净的人格魅力。历朝历代的文人雅士,读他的文章,无不为他伤怀抱屈。苏子的《贾谊论》,读来仿佛是批评的文字,其实也是感伤他早逝的人生,为他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而惋惜。李商隐的“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是诗人对他多大的怜惜,多深的同情。还有近代的毛泽东,说他的《策安论》是西汉一代最好的政论,并为他写诗“梁王堕马寻常事,何用哀伤付一生。”
清代随园老人说的也好:“生不死,帝必用生;生用其所施,必远过晁、董。而卒之天夺其年,岂非命耶?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过哀,思文帝之恩,惜梁王之死,盖深于情者也,所以为贤也。”
就是这样的怜惜之情,辉映了他文学上的才华,人品上的高洁。社会名流,文士雅人,总会在某一个时机,船过湘江,停舟固缆,上岸凭吊一番。“峴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孟浩然来过。“一谪长沙地,三年叹逐臣。上书忧汉室,作赋吊灵均。旧宅愁芳草,西风荐客萍。凄凉回首处,不见洛阳人。”戴叔伦来过。“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刘长卿来过。“过秦哀苍生,赋惊鬼神。”当代诗人余光中来过。江山摇落,芳草枯寂。纵使什么也看不见,看一眼古井也好。像杜甫说的“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
这口几千年的古井,如今还在,井里有水。贾谊故居,它是最真实的实物遗留。我总觉得,这是天意。他的精神,他的节操,他的生命,他的才华,他的忧伤,他的清洁,遗留在历史深处,真的很像这口老井,如鲁迅先生所言:“沾溉后人,其泽甚远。”
来长沙,一直心心念念看井。原来,井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