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郴州东江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87 次 更新时间:2023-07-29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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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一、

在郴州西站下高铁,上卫生间,洗一把疲惫的脸,那水,我觉出一丝异样。大凡城市里的自来水,经过仪器处理之后,已没有了水原本的气息。而这里,水汽味重,水香味醇。像吃莲藕和莲蓬时,里面夹杂的一些关于水,关于泥,关于大自然的气息。

东江,在郴州的资兴一代蜿蜒,是当地名符其实的母亲河。

郴州,属于湖南。在地理环境上,是广东广西和湖南的交界地。但语音,却自成一格,既不像广东的白话难懂,也不像湖南本土的方言那么有湘地特色。

送我们去东江的出租车司机,五十多岁,年轻时走南闯北。他说他去岳阳,人家说,你是湖北人吧?他说他到了湖北武汉,人家又说,你是四川人?弄得他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解释。

岳阳人和武汉人说的都有些道理。郴州话,语音的起承转合处,很有些湖北宜昌一代的音。而湖北宜昌和四川一江带水,是巴楚文化的发源地,语音上有异曲同工之处。郴州话,尾音时携带的口语拖腔,直比宜昌话更有川味儿。

不仅如此,地形和农作物,也近似。都有江,一个长江,一个东江,鱼多。都种柑橘,那滋味,相比别的地方有不一般的好。都种茶,虽无大名,却也自成品格。

和人一样,有共同的志趣和爱好,就是深重的缘分。

郴州的“郴”,这个字不常见不常用,不熟悉地名的人,猛一看见,未必认识。没翻过资料,无来由地从字面上觉得,这个名字好。两个木,山林何其之旷远。三个撇,点点滴,水流依傍着树木。山在哪里,水就在哪里。

有山体的地方就有矿,郴州铜矿丰富。采矿人辛苦,进去是人,出来是鬼。境内山多水多,交通不便,自古以来有“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之说。

鬼啊死的,听起来让人怕,也实实在在说明这里的生存环境曾经很恶劣。

周末,游客多,一连找了几家旅馆,都被告知已无房间。妹妹转战网上,希望能在上面订到。果真,附近酒店有间房,忙不迭订上。

我们喜滋滋地赶去,拿了钥匙爬上六楼,一看,房间没有卫生间。老板是年轻人,很爽快地答应退订。

十点多了,我们背着行李,沿着马路一家家打听。一家餐饮店的老板娘说她家还有一间房,我们忙地上前询问详情。老板杂七杂八说一堆后,才支支吾吾地告知实情:房间里没有空调。

如同现在的村庄,剩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没空调也只能住下,总不能在马路上游荡一晚。

半夜,燠热中的梦境被一阵急促的“噼噼啪啪”声惊醒,一边分辨是什么声音,一边吓得四魂掉了三魂。以为是打雷,又觉得不像。明白过来自己身处异地,越发慌乱。

妹妹也醒了,她说是人家放鞭炮。此地有个风俗,起屋上门,关乎风水,吉日良辰由风水师说了算。往往天还没亮 ,放鞭炮,散酒食,祭天地,上新门,此后岁月才安康幸福,吉祥有余。

没来的时候,听说过雾漫小东江。心想,还真会做文章,水上生雾,是很正常的景观。

远远的,那景象出现了,让人不敢前行。雾气腾腾,仿佛整条河里的水在沸腾。又觉得不是。白雾朦朦,那是水中仙子们挂起的蚊帐,她们还在睡觉呢!

游人到来,惊醒了仙女的睡梦。顿时,蚊帐隐隐地动起来,忽高忽低,忽浓忽淡。走近了,又觉得,晨凉,河流围了条白白淡淡的纱巾。再走近,不,不是蚊帐,不是围巾,而是织女们在赶织一条幕布。

一夜的编织,幕布已然成型,挂在绿水和山峰之上。人不同,手不同。有的地方薄点,有的地方厚点。有的高点,有的低点。有的针法出现错误,正在拆。

这里的雾,不一般。每年的5月—10月,每当旭日东升或夕阳西下,整个小东江云蒸霞蔚,朦胧缥纱,仿佛进入仙境。

它的形成原理与吉林雾淞一样,是“温差效应”所造成。小东江的水是从东江大坝底部100多米深的坝底流出来,水温常年保持在8—10℃,而小东江水面的温度则在20℃左右。早晨,江水上热下冷。傍晚,江水上冷下热。这温差,形成一层水雾,再加上两岸植被繁茂,空气中水分充足时导致的浓雾弥漫。两两汇合,雾气在峡谷中袅袅升腾,若一条玉带。

大坝下,我们乘坐渡船去古镇黄草。

游东江,和游览长江山峡一样,不可不坐船。说是渡船,其实是轮船。渡船该是木头的,小,两头尖尖。而轮船,大,有轰隆的发动机。

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如同爱情,伤了又伤,还要爱了再爱。我晕车又晕船,按理不应该期待,可还是神往。

平原的孩子都有个水乡梦,坐着乌篷船,摇个地老天荒,摇到山穷水尽。此行,虽说不是乌篷船,也是在山水里摇。

在祝勇的文字里读过楠溪江的水。他说楠溪江的水是纯粹的蓝,和天空对映,惊心动魄,绝不妥协。我没见过,还是认同白居易的话:“春来江水绿如蓝”。他不是说江水是蓝色,而是说江水是绿色,像水里载沉载浮的蓝草。当然,蓝草是绿色的。

东江里的水就是这样。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这是河流的本色,和草木自然相符。再怕水,看着它,也能沁入心脾,幻想变成一尾鱼,满足与水亲近的渴望,变成大自然的一份子。

东江流淌在资兴一代的水流,不宽,全在山空里蜿蜒。是先有山还是先有水,不知道。无来由地觉得和谐。山是缄默的,河流是缄默的,人也应该不出声才好。

江面不宽,却深。山也不高,却密。船速不快,稳当。看着水,仿佛自己变成仙子在一条绿色的地毯上滑行。看着山,仿佛自己成了飞舞的蜻蜓,在竹林松树间穿越。

船舱里,有个女子,她不断地拍山拍水拍自己,发朋友圈。来来去去穿梭,她累了。收了手机,坐下来休息。眼睛闭上,好似睡着。

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摸摸头发,滑溜柔软得仿佛绸缎。再摸摸脸和胳膊,也如此。

山风是有营养的。它裹挟着山果林木的分泌,携带着雨滴露珠的精华,从人身上划过,比所有人工制作的精华素都要好 ,营养蜜都要有效。

两岸,一朵朵黄花兀自摇曳。隔的远,看不清,问旁边的当地人,说是野生黄花菜的姿采。

黄花菜,我当然知道,又叫忘忧草。吃了它,忘记烦忧。席慕容的《渡口》里说:渡口,没有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我总疑心,那渡口在城市。山野荒径处的离别之地,总是有花可以相送的。

山,一座连着一座,植被也不尽相同。有的是一山藤蔓,有的是一山松树,有的是开垦出来的梯田种着茶叶。一层层,人工的杰作,几多汗水几多艰辛。也只是一瞬间,我又不再慨叹,把心力投放山水间。头顶是天,地面是水,四围是山,自成一个世界,引领我,把一切抛洒。

平常的我们,太过凌乱和喧哗。山水之地,是一种放逐。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至少可以暂时忘掉纷纭琐碎,忘掉对错得失,学诗佛王维行走辋川: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让自我在天地之间行走,绿水之间潺缓。哪怕只是小小的日月,也是万幸。

河流的蜿蜒顺着山体,形成岛屿。人们走亲戚,从这个岛到那个岛,要划着船去。记起书里的故事。古人思念友人,架着小船去访友,快到友人家门前,他却折返回家。人问他此举何为?他说,我趁兴而去,尽兴而返。

在东江的两天时间,坐了三次船。往返大坝和黄草,再加一次漂流。往返大坝和黄草的轮船,是交通工具,两个小时的船程,只需要19元。那些不去黄草的游客,在大坝坐船游玩,时间和距离短,费用却高很多。漂流的时候,船程也是两小时,费用更贵。都是在东江坐船,都有游玩的情致,而费用如此不同。

路上,一直想这件有趣的事。把事物支离破碎化 ,是社会形态的产物。忽地明白,我们为什么活得累?

我们太在意表象。漂流时的激流险滩,做游船时的徜徉惬意,或大坝去黄草的客轮,虽说各有各的享头,各有各的价值,但它们的本质没变:人在船上坐,船在水上走。

上次去桂林,没有坐船的遗憾,在东江,得以足够的弥补。也或者说,一生的船瘾,都在这里过足了。人家说,黄山归来不看峰,我说,东江归来不慕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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