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生活的时候,常常听到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听广东人说白话。白话就是广东话。叽哩哇啦,特别难懂。难懂的语言,我认为是找不到语感。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听人家说话。能听懂,就是找到了语感,也就是路径。而广东话,你听得再多,也找不到。也或者说,那声调和发音太奇怪,你根本不想找,且还在耳朵上排斥它。
在广州听广东人说白话时,总想起湖北的大冶话。
我自认为有一定的语言理解能力,但听见大冶人噼噼啪啪说方言时,尽管我侧着头,让自己的耳朵绷得像弓箭,迅速辨别,也还是只能懂一两个词,感觉一头雾水。
我一直认为,大冶话是湖北最难听懂的话。大冶话难懂,但它并不孤立。它的周边,鄂州黄石阳新浠水等,和它一个语系。
或许是这点儿原因,离武汉并不遥远的大冶,在心理上,与我的距离非常之远。我很少想起它,想着去这个地方寻访风景。
不过,这并不打紧。当听说大冶有个上冯古村时,就决定去探访。过了黄石,就是大冶。越临近大冶,山多起来。或许是早年采矿的原因,不清秀,不养眼,反倒灰头土脸。
大冶人热情,他们说去上冯村可以坐村村通,一人两元钱。可以坐摩的,稍微贵些。坐下来等村村通的时间,着实看了看周边的环境。没有旅游的气象,没有迎客的架势。
一上车,一进村,反倒好了。路也好,环境也好。村口,一眼池塘。这和很多南方的古村落相似。水,是财的意思。
建筑有些意思。那最气宇轩敞的,该是新建的仿古建筑群。古民居也有,系清代、民国时期的建筑。保存较好的有40余栋。房屋坐东北朝西南,占地面积12000多平方米。黑瓦白墙,高墙封闭,马头墙错落有致。砖雕、石雕、木雕精美,融徽派和赣派建筑于一体。
不过,对建筑物本身,我反倒没什么兴趣。对生活,有兴趣。对那一条条青石板路,有兴趣。对一棵棵古树,有兴趣。
在一个乡村发生巨变的时代,有青石板,有古树,游子们就有望乡的方向。
一棵古树下,几个老人歪歪扭扭坐在那里,守着菜园里摘下来的豆角和西红柿,外加十几二十个鸡蛋,等着游客前来购买。她们的眼睛盯着外来人,小声拉着家常。我知道不好懂,也没去在意听。
怎样逛古村,我有自己的嗜好。新旧房子都有的情况下,往最破最旧的地方走。
其实,巷道是古村最有特色的所在。那个时候,没有私家车,前后左右房子间,留下的道不宽,能走一头牛就可。
巷道,是欢声笑语的地方,是孩子们的乐园。坐在石板门槛上看人听雨,或端把凳子跪在巷道里写作业,和小伙伴捉迷藏。
巷道,是传播闲言碎语的地方。姑娘婆婆们闲了,几个一群,坐在巷道里一边纳着鞋底一边东家长西家短。
巷道窄,人家和人家之间近。哪家丢了鸡,在院子里嘀咕几声,左右人家听得明明白白。夫妻吵架婆媳生隙,埋怨几声,前后人家听得清清楚楚。
穿行在这样的巷道里,我最爱东张西望,往门里望,往天井里望,往窗户里望,往厨房里望,往房间里望,往生了青苔的地方望。
村落荒疏了,很多住户已搬走。风景属于外人,他们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居住环境。仅存的几户人家有点儿生活迹象,但那架势,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暂留。
有敞开着门的,我跨过青石板,走进去看。蛛网灰灰,陈迹斑斑,水缸破凳坛罐林立,狼藉一片。
我一直认为,没有古树的村落是不能叫古村的。房子可以建设,树不能。房子可以仿古,树不能装古。
上冯古村,毫不例外,古树多。
一棵千年枸骨树,被称为“中华枸骨王”。它高16米,树围2.35米,冠径15.6米。树叶和树形早也存在了时间之外,不像一棵树,而是一个神。
村后一块高地上,圈起来保护的是一堆盘根错节的古樟树树根。
灵魂,精神,到底是什么?看这树根,就有些明白。外在的风貌,内在的体现。枝叶有多茂盛,底下的根就有多密集。外在有多峥嵘,底下就有多葳蕤。每一片树叶,都有对应它的脉络。每一根树枝,都有支撑它的根基。
它不再是树根,而是生命的图谱和气象。告诉我们,它是那样生活的,那样存在的,那样感知世界的。
村庄很大,我并不知道哪里有什么,而是漫无目的地走。远远的,又见到一棵古樟树,向它奔去。周围,有一座双坟古墓,听说也是村之一景。
人群里,长寿者少数。文学作品,堪称经典的少数。大自然里那么多的树,能活到五百岁,也只是凤毛麟角。
我有些激动,比见到那棵千年枸骨还要激动。它美,它一点儿不显老态,圆圆的身体圆圆的脸庞,树叶枝蔓遮天蔽日。全身布满点点青苔,仿佛穿着一件衣服。你看它一眼,见的不是树,而是岁月。你定定眼睛,想去看清楚岁月里有什么,却什么也看不明白。
它和村庄同在,和岁月同在。所有的变迁和转换,它都亲历,但它又不说。
这让我明白,对这个世界的奥秘,凡是真正的知情者,都缄口不言,也才有我们人类的思想和语言的用武之地。
有古树,就是古村。有老屋,就有岁月。
这是福报。相传,北宋大臣冯京之后裔冯惠五落难后举家迁到此地定居,代代繁衍成村。明万历年间,后人冯赤山经商成巨富,村庄得以修缮而渐显气势,渐有风格。
有钱后,往往重视教育。读书人多了,考上功名外出做官的族亲多了,衣锦还乡,村庄更显尊荣,更有气势,更有建设的必要。显赫时,冯氏宗祠近600多平方米,大夫第近1000平方米。矩范堂建于咸丰年间,族中进士冯迓衡为其题写匾额:矩范高悬。
对于古村,人们总说风水。所谓的风水,所谓的福报,就是进入一种良性循环。矩范堂里,矩范高悬,就是对后代子子孙孙的开悟和警醒,培养他们先知先觉也或特地独行的意识。
他们遵循祖训,保护了这一棵棵大树。今日,大树回报了它们,让它们的家园成了人们慕名而来的景点。
小卖店里,大妈一边收钱一边说:来这里旅游,村里没什么可看,主要的风景在山上。这肯定是本末倒置的话。山哪儿都有,但上冯村只在这里。
一度的,这里大兴过旅游开发,做了很多农家乐。或许眼下的季节不对,或许还没到火候。门上一把锁,挂一块牌子,钻别的营生去了。
也情有可原。我停留的一两个小时内,没几个散客。旅游车拖来的人,大多在村口站站,望望,买些奶奶们摆着的菜蔬,又上车走了。
原想留在这里住一夜,只得提前踏上归途。原想一并探访殷祖镇的计划,也就自动流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