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凉都苏马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62 次 更新时间:2023-07-29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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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起初听说鄂西深山里有个地方叫苏马荡时,一惊,怎么可能起一个如此风情万种的名字?怎么可能起一个这样好的名字?

苏马荡,在利川的谋道镇。也就是说,谋道镇就是苏马荡。但是那地方的人们,还是觉得自己生活的地方叫谋道。苏马荡只是其中某一块地方的名字。起先,也不叫苏马荡,是通过”苏马凼“、”苏马草“、”虎马荡“等名字衍生而来。

人们觉得这名字好,对外宣传自己时,就用这名。就像一个人,出了名后,给自己起了一个艺名。

苏马荡就是谋道镇的艺名。

开往利川的火车,过了宜昌后,会经过很多隧道。我后面的小女孩,大约四五岁吧,她坐在妈妈的腿上,一进隧道,就赶紧拿车窗当镜子,并欢快地说,妈妈,我可以看见脸上有无脏东西。

曾经,来鄂西这边是很难的。现在快了,正午十二点,即到达利川。走出站外,太阳很大,却凉意袭人。来到汽车站,乘坐中巴车,四五十分钟,就到了谋道,也就是传说中的苏马荡。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凉场,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人过来纳凉。真没想到,凉,也能产业化。

当然,你走在太阳下,也是相当晒人的。但是这种晒,很单纯。不像我所在的城市武汉,晒的很复杂。那热,不只是头顶的太阳,还有周围的建筑,脚下的水泥地,仿佛人周围罩着火炉。

单纯的晒,我想尽力解释一下,就是只有太阳的热度。这种热,好摆脱,走往阴处,马上就凉快了。而复杂的晒,不好摆脱。

因为凉快,来来往往的人,神情里没有炎热带来的烦躁。他们既不追风也不盼雨,也就不怎么抬头看天。遇见熟人,也不会问:“热不热?”“怎么这么热?”

羡慕他们的同时,也会想,少了关于热的话语。对于夏天,是不是一种遗憾?也或辜负?都说流汗解毒,这里的人无汗可流,毒素怎么解?

行人中,时不时的总有一两个老人背着背篓,缠着头巾,让人感受到一种民族风情,地域文化,生活方式。山里人家,背篓出行,省力。背篓里,不再背孩子,而是蔬菜等生活日用品。

有些低估了大清早的凉,不自觉地抱紧裸露在外的胳膊。这是秋天的况味,但并无落叶萧瑟。

这里为什么这么凉快?

这里的人们,出门即翻山越岭,倘若炎热,这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是不好消受的。不流汗,山里草药多,也是排毒的途径。这就是老子说的相生相克。万物之间,都是关联。

这只是我的想当然,一定不是凉快的理由。

去一个地方,追寻风景和逛菜市场,一样重要。不,我狭隘了,菜市场其实也是风景,人文风景。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故乡菜市场里的气息。

无数个早晨,我跟着奶奶赶集,闻到的就是这种气息,它构成了我生命的原香。这种独属于乡间菜市的气息,平常的日子里,既不能描述也不能营造,只会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气息突至,我能把握到。

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从某一个方位散发出来,让我似曾相识。马上,又回归到本地菜品所营造的独特味道中。

一片开场的空间,是当地人的鸡市。鸡们从背篓里拿出来,站在各自的主人身边。陌生的环境,它们并没有表现多少惊慌,只是沉默着。这或许就是鸡的特性,大家闺秀的风范,不到抓翅膀掐颈子时,不会乱了自己的方寸。

一位卖活鸡的老人吸引了我,便笑着向她走过去。她以为我要买鸡,说十四元一斤。我说不买鸡。转而说:“奶奶,您真好看。”

听我夸她,老人笑得很开心:“老哒,老哒。”那意思是说,年轻的时候,那才是好看。

七八十岁了,还这样好看。小小的脸盘,眉眼鼻嘴,恰到好处。虽说老了,但没有因为岁月而变形。如同一个瓷盘,秀气而又精致,属于博物馆,有岁月的沉浸,有瓷质的升华。遥想当年,奶奶的相貌,才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

奶奶说,她住在离镇上二十多里路的一个村子,家里有鸡鸭,还有猪。她背着鸡来卖,得花十元钱的车费。

围着菜场转了一圈,又忍不住回去看奶奶。她已经走了,正好有顾客在买另一位老人的鸡。这个卖鸡的老人在说漂亮奶奶的坏话。说她曾经偷过她一只鸡,后来调监控才承认。说她这么大年纪,不要脸。

我不会理会这位卖鸡老人的话。没有圈住的鸡,长相又差不多,完全靠脑筋记着,难免错认。有人的地方,特别是同行,就不会少了争斗。只是语言太刻薄,显得本人极没有素养。

山里的蔬菜可人,土生土长,不会特别大,也不会特别亮,但都有自己独特的造型。

那冬瓜,一个个,像道士们的枕头。上面一层白霜,如夏天扑一层痱子粉的孩子那般有趣。茄子,不是紫得泛着幽光,而是旧旧的紫,些许憔悴,是夏天所特有的蔬菜样子。南瓜,磨盘型、葫芦型,都不很大,但可人。一束束南瓜花,灿灿的黄,摆在蔬菜堆里,出类拔萃。那红绿皮色的短豆角,剥出来的米,蓝宝石一般,熠熠生辉。立秋多天了,黄瓜在老去,通体呈丰饶的金黄色。

南瓜里,另有一个品种,小小磨盘样,很有特色。周身凹凸不平,色泽浓浓淡淡。亏得它,使出了怎样的心力,把自己生得这样美好。然而,本地人却叫它“丑瓜”,也叫“板栗瓜”。“丑瓜”,当然是说它外形丑。“板栗瓜”,是它的质地。蒸熟后,外皮如纸薄,吃起来板栗一样甜粉。

可怜见的,这么好的食物,正经名字也没有一个。再一想,也不见得,人们叫它“丑瓜”或者“板栗瓜”时,面露欣喜之色,其实是喜欢它的。随意地叫个名字,是把特别的爱给特别的它。

蔬菜,虽说是吃食,生命很短暂,但在生长过程中,也承担着使命。长什么样子?什么颜色?长到什么程度?有各自的宿命。

大妈大伯们,坐在自己的蔬菜旁边,盯着来往的顾客。早晨出门早,凉气重,他们都穿着厚外套,有的还穿了毛衣,带着编织的帽子。没有炎热过的身体,会特别寒凉。包裹严实,是一种保养。

这些蔬菜,我喜欢得很虔诚,看得很认真,他们以为我会买,就殷勤地介绍,劝我买点。我很不好意思,就告诉他们,自己不是本地人,不做饭,不能买这些蔬菜。

地上堆着野味,獐子野鸡之类,剥好了皮,散发出一种腥味。总想着它们活着时的样子,瞪着大眼睛,在树林里追逐奔跑,寻食玩耍。只一落入人手,就失去了自己。

有活野味,老鼠笼子关着。空间小,卧着,眼睛半闭半睁,不管不顾的样子。

“这是什么?”有人过来问。

“野鸡”。买野味的人一连说了三遍。

“你别只说野鸡野鸡的,多少钱?”

“120元。”

“太贵哒。”

这时,旁边窜出来一个人说:“是不是真的野鸡哦?”

我相信这是一只野鸡。卖野鸡的人,神态很疲惫,说话间还忍着一个哈欠。说不定昨夜里,为捉这只野鸡,他守了几个小时。

还是喜欢看植物,刚刚采摘的蘑菇,和黄土地一个色,小伞一样。各种山里的药材,不认得,但一看就是药材。药材有药材的模样,你绝对不会说它是蔬菜,尽管它带着泥巴,带着露水,有枝有叶。

一个男人,挑了一担山货,销得好快,有人没买上,问他,明天来不来?他说明天不来,后天一定来。还是在这里摆摊。

“几点来?”

“四点半到这里。”我知道早,但没想到这么早。

一对夫妻,一同来菜市场买菜,男人说要买鱼,女人不买。男人说想吃,女人还是不买。我总归是佩服这样的女人,很犟很自我,说话行事拿得下情面。

这里的特产是土家腊肉,吊在灶膛里熏得很黑。山里人家过年杀猪,肉这样熏制,可以放很久。到了赶集的日子,提个一块两块,带一杆秤,换几个钱,买点其它生活物资。土豆,他们叫洋芋。土家腊肉炖洋芋,是当地名菜。

卖熏肉的摊子很多,也有加工厂专门制作这种土家腊肉,它的成色和质地与农家熏制的肉有很大的不同。若问怎么挑选,只可意会不能言说。

一位大妈,身旁堆着草药,说是哪里痒,哪里长疮,煮水洗一洗,就好了。她的怀里,抱着十字绣,趁空缝几针。卖鸡的妇女,还有两只公鸡,她想卖快些。背着空背篓,两只鸡夹在胳膊底下,在人群里叫卖。鸡,受到了压迫,虽说没叫唤挣扎,但小眼睛流露出来的神色很慌张。卖工艺品的大伯,就着山里的树根,雕出一件件简易工艺品,天人合一。

常去的那家饭馆,老板娘和我同龄,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上海,去年买房时,她补贴七十万。随后结婚,她又拿出三十万。眼下,她加紧忙碌着,小儿子买房成家时,至少得拿出同样多的一份钱。

小吃店,从早晨三点忙到晚上十点,不足五小时的睡眠,很辛苦,很怨人。她弟弟说,开餐馆的两年间,姐姐看起来老了十岁。

告诉我这话时,她很惆怅。她在乎自己的容貌,也要为孩子们创造财富,有一种两难在心里纠结。不过,只是一会。说完,她又愉快地忙开了。

小本生意,没多大盈利,还有小儿子这个负担,丈夫没有在餐馆帮忙,而是在建筑工地开挖土机,月薪上万,这是小餐馆无法比拟的一份收入。

本地人,举全家之力,把孩子送往大城市安家。而大城市里的人,耐不住炎热,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置一套房,作避暑之用。

这个,其实没什么想不通,而是人的需要。

避暑,百多年前,这是只有皇帝才有的生活方式,譬如承德避暑山庄。曾几何时,老百姓们也能够为自己置办避暑山庄,南来北往,过候鸟式的生活。

小小一个谋道镇,结结实实地成为了避暑胜地。大多来自周围的两大火炉城—重庆和武汉。来人之众,重庆人来了觉得都是重庆人,武汉人来了觉得都是武汉人。

顺着山谷,修建很多个避暑小区,一条公路也应运而生。操着各地方言的人,浩浩荡荡,拉着拖车,提着袋子,无一例外的,都是吃食。大路两旁,卖菜的,卖水果的,卖干菜咸菜的,卖肉鱼的,卖本地特色熏腊肉的……只要是吃的,都销得出去。发展避暑旅游,谋道古镇不再是乡村集镇,而是一座小小的都市。

小镇的街道两边,全是商店,其中有家棺材店,让我多了一些关注。店铺不算大,摆着三具棺材,一位老人坐在门口看店。卖这样的东西,不太有人进门,老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人们从店铺门前过,望一眼棺材,心想,还有这样的丧葬方式,然后匆匆走过。

第二天,街对面的小巷子,有很大的动静,原来是有位老人去世。再经过棺材店门口,不由自主地张望,看里面的棺材有没有少一口?

棺材店旁边是一家丧葬用品店,卖花圈纸钱装老衣。正逢七月半,生意好,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把纸钱包在白纸里,在封面上写着什么。我来来去去,张望,他总在包,总在写。

我住的这家鑫茂民俗,就在小街转弯处,离车站近。老板娘的名字叫梅花,比我大一岁。她待人热情,有舍心。我住的一间房,每天八十。按理,老板娘可以要求我在她家吃饭,加些费用。但她没有,而是随意我。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看见我,就邀请我在她家用餐,说不收钱。有几个早晨,硬要我在她家喝南瓜粥。

来谋道古镇避暑的重庆人和武汉人均等,但你走在这里,体验的常常是川味儿。利川属于湖北,和重庆交界,是巴蜀文化的发源地,使得他们和重庆亲热,对于自己的行政管辖地湖北,反而没有多少交情。

凉,是这个地方的特点。悬崖峭壁、深山老林,是这个地方的风貌。人们赶来,又是乘凉又是看风景。而我更喜欢关注人情之美。人情之美,最需要的特质是理解。我愿意理解他们,觉得他们美,觉得他们好,觉得他们的生活有意思。而一并觉得,这地方实在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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