秭归到磨坪,一路高山峡谷。没有乘船在长江里游过,此次路途,从上往下从远到近,游览了这一片的山山水水。可惜的是,没有经过神女峰,让我意会不起舒婷的那句诗: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秭归是甜橙之乡。汽车从山上走到山下,又从山下走到山上,满山满坡的橙树,像是给山体穿着一件黄底印青花的褂子。注目苍翠间,有夏橙黄圆的身影在青绿里晃动。
我一心一意盯着窗外,山路像一条条白飘带逶迤。汽车掠过,不时有专业打蜡和洗果子的字眼从眼前飞过,证实了心底的一个猜测。
灵秀的大自然,生长出甜美的果子滋养人。而人们却本末倒置,追求果子的皮相。犹太人是世界上最智慧的民族,他们有一句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这其实是人在以自己的名义剥夺事物本来的美。橙子长出来,是很好的自我完成,我们觉得它美的不够,要帮它完善。其实是自私,满足丑陋的私心。也反应出,人喜欢表演。表演的多了,长了,也就不知不觉地认为,只要形式,本质的东西反而不重要。
磨坪在秭归的最西边,越往里走,山越高。水土寒气大,橙子长不出来。这里的人,种植烟叶。烟叶还没长大,一排排一行行很可人。
磨坪,是一个高山上的小镇,属于秭归,但地理上和恩施的野三关搭界。我来到这里,猛一看,就是一个偏远农村的简陋小镇。但只一定下来静下来,就仿佛跌入了宁静的原乡。
一路上,山野清芬,闻到那些不知名的植物怎样在太阳下呼吸。山鸟清音,看到一只只飞鸟在天空里怎样欢颜。有很多植物,我只认识银杏,桑树。因此,就觉得满山银杏和桑树。有很多飞鸟,我只能听出乌鸦,布谷和杜鹃的声音。因此,就觉得,只有这三种鸟的叫声。
喜欢这种静,有质感。时而几声鸡叫,时而几声鸟鸣,时而几点人声。不,声音随时都有,只是被四围的山体吸收后,被花草树木的芳香和浓荫合成后,有了一种低沉和悠远。
这种绿色田园世界的宁静,厚实得可以切割。它有一种力量,仿佛是从遥远的童年时代的那个田园里传来,竖着一道墙,摒弃着外在的一切。置身其中,一点儿想不起来刚刚过去的生活。
过去,我的生活也安静,但那是文字的布置,心灵的需要。那种静,是切断的,没有外在的呼应。而此时此刻,外在的宁静和自身的宁静自动自发,彼此深入,仿佛时间静止,物事凝定。
站在山顶往下看,是一个锅状。一户户人家,依着山体建房。烟叶种植得好,收入高,家家户户的小楼,沿着锅底攀沿。午饭时分,有炊烟升起。远远鸟瞰,极有童话意味。
清一色的混凝土楼房间隙,还遗留着几处老房。老房子是泥巴和木板的混合物,有的一层,有的两层。两层的人家,大多用木头镶嵌一个阳台。
黄土泥墙,却有一个如此精致的木制阳台,给这房子,平添了活泼和巧致。仿佛一位穿着粗布衣服的农妇,她的箱子底,压着一件红底白花的旗袍。
阳台小巧,两个人面对面要挤着才能通过 。那精美秀气的样子,仿佛是女人的专属地盘。女人们在阳台上晾晒衣物,农闲时坐在阳台上一边缝缝补补,一边和邻家阳台上的妇女拉话儿。
有些遗憾,和那给橙子美容的道理差不多。木制阳台,风情万种,极有地域特色。这是祖先们的发明,有独立的审美意识。色彩,和山林和谐 。静气,和自然交融。现在盖起来的房子,好是好,却丢了最值得拥有的木制阳台。
山谷里,没有河,而宁静是一条河,我如一尾鱼,不知不觉沉浸其中,不想出来。山谷里,宁静是一座山,无形的山,我如一片叶子,自然而然贴近它,不想松开。宁静,是深谷幽兰的美。它有状态,它是风景。能从它那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受。
身处宁静之中,就是在感受美。
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正在盖新房。他家门前,长着一种植物,叶片如老苋菜一般。长辫子的女主人过来告诉我:这叫龙船花,是高山上的产物。
它很特别,一人多高,却直,如芝麻和高粱的杆,极有倔强的意蕴。密密地开着一朵朵紫色花,喇叭状,口问着天,花瓣如揉皱了的丝绸裁剪成,静静地依傍着笔直的并不粗壮的杆。孤独壮美。
我迷住了,想带它的种子回去。长辫子大姐掰下一粒花籽,拧开。种子是嫩的,生的,明知不成熟,但那一刻,我“掩耳盗铃”起来,好希望她说:种子可以携带,带些回去!
我留恋它,心里抱憾。但只一会,想通了:这是山顶上才能开的花,拿回去,未必能活。
美,是感受,不能想着占有。也或者说,世间的美,相见不如怀念。比如宁静,我这么喜欢,却不能带走它。
这么逼仄的高山峡谷,倘若没有路,人们怎么出行呢?大姐说,三十年前,他们要去宜昌,下汉口,那得翻过一座座大山,从日出爬到日落,走到长江边,坐船才能出去。
难以想象这种艰难和闭塞,难以想象这里祖祖辈辈的人,一直住在这里。就像难以想象,眼前的龙船花,何以开得这样超凡脱俗,遗世独立。
大姐说,她的儿子媳妇在武汉打工,她去住过,一夜就要逃离,逃回大山来。这或许就是理由,人们留在这里的理由,龙船花开在这里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