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是天门、应城和汉川的交界地。我的老家是应城陈家岭,但我在属于天门的地盘出生长大。这两个地方,和汉川,近之又近。
我们这地方的人,去自己的行政管辖地汉川城关、天门城关和应城城关,都很远,远的不得了。以至于对这些地方,一点儿不熟悉。
那个时候,有一条公路,叫汉宜公路。宜昌、钟祥、京山、天门、汉川这边的车,去汉口,都走汉宜公路。汉宜公路,从应城穿过。应城,又叫“蒲城”。应城的地理环境,是很得天独厚的。
我去武汉后,来来回回,汽车走汉宜公路,必是从应城经过。也因此,对于应城的风貌,稍稍比汉川城关和天门城关熟悉。
不过,这种车窗里的一瞥,并无多少实质的东西。我心底里,对于应城,其实是知道些的,它拥有几项很特别的东西:温泉、石膏和岩盐。人们说,这是应城三宝。其实,我觉得,还应该有一宝:黄滩酱油。而且,还应该有一宝:长江埠火车站。
儿时,奶奶差我去供销社秤盐打酱油。水泥柜台里面,有一个大大的水泥池子,池子里装着食盐。池子的上方,固定着一杆盘秤。营业员拿一个铁勺舀盐,倒进盘秤里。如果多了,往下扒一点。如果差了,再舀点儿。称好后,拿一张土黄纸,折成漏斗状,把盐倒进去,包好,拿麻绳捆住。
那时候的食盐,没有现在这么多品种,也就是普通盐而已。我们吃了,也没听说缺什么。现在这么多种盐,人们按着自己的需要选择,却缺这缺那。真想不通。
说起包东西的土黄纸,特别想念。很多蔬菜水果类,放冰箱里也容易坏。如果用土黄纸包起来,就可以放很久,且还保鲜。可是现在,塑料袋取代了土黄纸。想找一张包食物的纸张,很难。
这食盐,产自应城盐矿。十七八岁时,认识一位应城女孩,名字叫丹,住在盐矿,她的爸爸妈妈和姐姐都是盐矿职工。去她家玩,她领我参观盐矿。走时,她爸爸送我几袋大包装的盐。背回家,奶奶欢喜,认认真真收好。后来,丹也回到盐矿工作。现在,定居孝感。
盐池子旁边,是一口装酱油的大水缸。我递过瓶子,说打一斤酱油。营业员揭开木盖子,酱香扑鼻。旁边放着几个竹筒舀子,分别装一斤、半斤、二两、一两的份量。她拿起最大的一把,直直地往酱油缸伸下去。
搅动后的酱缸,散发出来的豆香酱香更浓了。我递过去的瓶子口上,有一个漏斗,酱油通过漏斗倒进瓶子后,营业员递给我。我学奶奶那样,拿手指把瓶口的酱油一抹,伸进嘴巴里,能品出黄豆化于无形的质地。
那时候,没有菜吃,我们倒点酱油,就仿佛是在吃酱菜伴白米饭。
我经常帮奶奶打酱油,闻惯了那种气息,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对于酱油的判断能力。现在,从超市里买回来的任一种酱油,打开,我闻一闻,就知道酱油好不好。不属于古法酿造,生水气重,闻着很不舒服。
应城黄滩,是出好酱油的地方。
大富水在黄滩镇有一段回流处,取名义马河。河水清澈,底层有岩盐散发,富含矿物质,是黄滩酱油质优的基础。
选用上好的黄豆和优质面粉,经过四年以上纯天然发酵,五年的日晒夜露,晒至酱缸里的油面结出一层薄冰样的物体,置在碗内摇晃一下能粘住碗壁时,黄滩酱油就酿制而成了。
这层薄冰样的物体,又名“冰油”。浓醇、鲜香,是炒菜、凉拌或卤制菜肴的上佳调料。黄滩酱油,很早就是湖北特产之一。据记载,清乾隆年间,它被钦定为朝廷贡品。1958年11月,金日成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陪同下访问应城时,黄滩酱油被作为礼物馈赠给金日成首相。
黄滩酱油还有一个传说。
乾隆年间,应城黄滩镇有个人叫杨盛,养有一匹枣红马,拖板车帮人拉货。杨盛靠马吃饭,对马儿格外好。天长日久,马越来越通人性,和杨盛越加亲密。
一年发大水,黄滩河堤溃口,一片汪洋。枣红马驮着杨盛穿过急流险滩,精疲力尽,在最后关头被漩涡卷走,杨盛得救。
人们纷纷说,这是一匹“义马”。为了怀念它,将黄滩这段河取名“义马河”。马死后,杨盛不再当脚夫,而是改做酱品生意。
乾隆皇帝下江南经过此地,知县命杨盛酿制上等酱油进贡,杨盛寝食不安,怕完成不好任务。夜里,恍惚间看见枣红马走进房内,并开口说话:“主人莫愁,紫微星出来时,你去挑义马河的水开工。”
杨盛睁开眼睛,回想一番刚才的梦境后,按马儿的嘱咐,在紫微星出来时,挑回一担义马河的水。果然,酿制出来的酱油清甜鲜香。乾隆皇帝品尝后,大赞,点为贡品。
这么好的黄滩酱油,不知何故,现在竟然没有在市场上销售了。只作为礼品,少量生产,价格昂贵。
应城,还有一种特产,就是石膏。
豆腐这种食物,很平常又很神奇。每个地方都有豆腐,都是差不多的味道。但每个地方做豆腐的那个关键程序——点卤,却是不同的,有自己的地方特色。
我故乡这儿,打豆腐,用来给豆浆点卤的是石膏。石膏打豆腐,量很关键,多了涩口,少了豆腐不成型。
应城,就有一座石膏矿。开采出来的石膏晶莹、洁白、细腻,是上好的货品。因此,应城曾经被誉为“亚洲纤维石膏的王国”。石膏的纤维长、强度高、无毒、无辐射等优点,使它的用处很多,用来做药,用来食用,用来保健,用来做工艺品,用来工业生产。
采矿,是辛苦的活计。工人们为了缓解,临场创作出生活气息很浓的采膏号子。前后应答,加强彼此间劳动时的默契感,分散体力消耗带来的不适感,制造事半功倍的效果。这种号子声,随着开采设备的变迁,渐渐稀有。但人们没有忘记,它已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开采历史四百多年,石膏储量占全国储量的八成份额,却因为矿藏太深,开采成本高,而跑不赢其它地方的膏矿业绩。矿藏深,预示着质量好,又没有资金投入去生产高端产品,提高附加值。听说现在的应城膏矿,发展是滞后的。
应城汤池,位于西部的丘陵地带,和天门、京山接壤。相传,是玉女的炼丹之处。温泉水,是玉女汤。
汤池离我的老家很近。小时候,总听大人们说去汤池走亲戚。汤池,有一座部队医院。听说,陈景润的夫人就曾在这所部队医院工作过。古镇铁匠尹爹爹告诉我,七几年时,他得了胃癌,组织上送他去汤池医院诊治,痊愈。
我们知道汤池,没去细究这两个字,也就以为是个地名,压根不知道,这里是一座温泉。也或者说,不知道温泉是什么。从而,也就不曾有过什么念想。
后来才听老人们说,这是一块宝地,为何说宝地呢?说是河水能煮熟鸡蛋,而同时还有鱼在水中游,你说神奇不神奇?而且,汤池这个名字也大有来历。李白当年居安陆十年,来此游玩,写了“神女殁幽境,汤池流大川”的佳句,“汤池”之名即来源于此。
现在这地方,成了汤池温泉度假村。我的中学老师,家住皂市,他经常在晚饭后出发,步行去汤池散步。他说那里可以看见很多种花草,很多种鸟类。
这里还是当地的甲鱼养殖基地。地处北纬30度,光照充足,适宜甲鱼在成长过程中喜欢晒背的特性。以天然温泉做成的温室,小甲鱼在里面生活六个月后,再投放野地,这种特别的养殖方法造就了汤池甲鱼的特别口感。
游客们纷至沓来,洗温泉,品甲鱼。
这么好的所在,我倒是没有去过。真想去,还是能去的,只是不那么想。原始的有趣的不要钱的温泉,我傻,不知道,没有去。现在,不去也罢。
我们小时候,对于火车,是很陌生的。去汉口,走水路,花几天时间,很不方便。而应城人就不同,汉丹线从应城穿城而过,他们很早就有了火车站。去汉口,方便多了。
火车站设在应城的长江埠。长江埠,地处府河之畔,交通发达,商贾云集,虽只是小镇,却比自己的行政管辖地应城热闹,有“小汉口”之称。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在这个小镇车站坐火车去武汉。
那天,在老家,误了去武汉的班车。爷爷奶奶劝我住一夜,第二天再走。不记得有什么事情,我坚持要走。旁边有人提醒我,说可以去长江埠坐火车。那怎么去长江埠呢?那人也说有办法,去汉宜公路上拦货车。
一些具体的细节已模糊,只记得拦下的是一辆长江埠的煤车,司机人很好。在那辆车上坐着,想起了湖南煤炭坝的舅舅,听母亲说,他是一名卡车司机。
汉宜路郎君镇路口转弯,进入一条煤渣铺成的小道。没走多久,就到达长江埠车站。天已微黑,昏黄的路灯亮着,我买了七点多去武昌的列车。候车室很小,旅客不多,浓浓的羁旅闲愁环绕。
若干年后去台湾,台湾的火车站很小,很别致。参观的时候,故乡长江埠火车站的图景总在眼前闪现。
现在,汉丹线改道,不再经过长江埠,致使当年这座曾经气派过的车站退出了历史舞台,荒废了。连带着长江埠镇,也一并萧条。
后来,又有了一座车站,叫应城火车站,在长荆铁路上。听说,车站很简陋,车次很少,站台很陡,节假日旅客出行高峰时,一票难求。也就是说,无法满足人们的需要。
现在的高铁建设,过境应城,却没有在应城设站。对于应城人,这是一种疑惑,也是一种遗憾。
时间太长了,想起在长江埠坐车的场景时,很有些小说意味。而其实,它是真真实实的。这种感觉,不奇怪。火车站,是诗情浓厚的所在。文学作品里,电影镜头里,关于火车站的细节太多太多,有些混淆。
长江埠火车站已荒凉,但它存在过,在很多人心中也或那块土地上留下过丰沛的诗意。所以,我们不能忘记它。所以,才写了这篇应城五宝。
依托汤池温泉的旅游效应,应城建成了一座“应城国家矿山公园”。我没有去过,但可以想当然,那一定是应城盐矿的发展历史、应城膏矿的发展历史、应城温泉的发展历史之总和。这座公园,是继黄石国家矿山公园之后的第二座国家矿山公园。
那天,在一个应城群里,有人说,他们那里的年轻人买房,宁去汉川,不就应城。再一打听,说是应城人并不看好应城的发展。
我倒是不以为惑。任何事物,都有过程。发展之路上,只有快慢,没有好坏。有些兴衰,是发展的必然。有些落后,是不得已的成因。需要自身慢慢疗养,慢慢康复。
古人说过,慢就是快。或许,它要厚积薄发吧。一九八六年就被撤县设市的应城,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