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嘉靖帝的故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66 次 更新时间:2023-07-29 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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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一、

钟祥,莫愁女的故乡,嘉靖帝的手笔。

穿过故乡而过的,有一条公路,叫汉宜公路。过去,钟祥、京山的长途汽车往返武汉,必走汉宜公路。我每次从故乡去武汉,爷爷就叮嘱我,你在路口,见到京山和钟祥的车,都可以招手停。我知道事实如此,却只选择京山的车。对钟祥是陌生的,不知道它在哪儿。

这个清明,回故乡扫墓后,一行前往钟祥。武荆高速修通后,钟祥和故乡的距离只有六七十公里。真没想到,这样近。

进入钟祥地界,第一感觉是干净整洁,传递出一种隐隐的气派。道路两旁的大树,一座座黑乎乎的鸟巢杈在树梢。这是吉兆,或许也是长寿之地的奥秘。

同样是江汉平原,这里有了山影的起伏和绵延。同样是鱼米之乡,这里种满鲜花和水果。六七十公里的距离,口音和故乡千差万别。无意中,又感觉它和我的家乡故里,是这样遥远。

最先听到莫愁,是一首歌: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后来读林语堂先生的《京华烟云》。里面的小女儿,名字就叫莫愁。林语堂先生是文化大家,给这本书里的两个女孩儿,一个起名木兰,一个起名莫愁。想必,他非常喜欢这两个词。木兰是玉兰花的又一个称呼。愁,离人心上秋,美。莫愁,更美。

给一个湖泊,起名莫愁湖,真是太大的天时地利人和。如同一个人,假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还未见到之前,品味名字,就可以品出好感来。再一见到,真人和人名一般动人,那名字就是锦上添花般的举轻若重。

莫愁湖就是这样。遥遥地听说,就生出许多神往。再一近前,韵致如眼前饱满的湖泊,荡荡漾漾。

莫愁湖多大,我不知道。只知道车在城区兜圈,抬起眼睛,目之所及,就是明珠一般熠熠的湖泊。正值黄昏,太阳正往湖水里落。油油的红,如一枚上好的盐蛋黄。水印红,红照水,说不出的旖旎。

名字好听,得有来历。传说,这里起先叫沧浪湖。沧浪湖畔,有一个村庄,年年桃花夭夭,人们叫它桃花村。桃花村里有一位村民叫卢公,在毗邻沧浪湖的汉江边摆渡为生。一日,他的妻子为他生下一位可爱的女儿。

刚出生的孩子,不住地啼哭,卢公抱起来哄:莫哭,莫哭。莫悲,莫悲。莫愁,莫愁。听到“莫愁”二字时,孩子不哭了,于是,卢公为她取名“莫愁”。后来的明人张宁,走到这里,听了这个故事,写道:“金雀玉搔头,生来唤莫愁。”

十五六岁的莫愁,出水芙蓉一般,能歌善舞,远近闻名。在屈原,宋玉等楚国大艺术家的指导下,完美演绎了《阳春》、《白雪》等楚国名曲,并将它们传唱民间。

楚襄王倾慕她的美貌和才华,召她进宫,强纳为妃。莫愁不同意,她的心里,只有青梅竹马的恋人王襄。面对楚襄王的权势夺爱,无奈的莫愁毅然投湖。

传说里,莫愁姑娘没有死。她被渔民救起,隐姓埋名,追寻屈原的踪迹,一路在乡野村落采集民谣,编歌弄曲,成了楚国民间的文化大使。

后来,人们为了纪念她,改沧浪湖为莫愁湖,他父亲的渡口为莫愁渡,她从小生活的桃花村为莫愁村。

当地,一直传唱着一首《莫愁歌》:“家家迎莫愁,人人说莫愁,莫愁歌一字,恰恰印心头!”还有一首《莫愁乐》,是这样写的:“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千百年来,文人们听闻莫愁女的故事后,千里迢迢,赶往莫愁湖畔凭吊。李商隐来过,他写道:“雪中花下与谁其,梅雪相兼一万枝。若是石城无艇子,莫愁还自有忧愁。”宋代的王之望写诗:“沧浪渡口莫愁乡,万顷寒烟木落霜。珍重使君留客意,一樽荒酒醉斜阳。”明朝的王世贞慕访石城,写道:“倚鞭白鼻埚,绕渡碧桃花,客程无暇问,先访莫愁家。”其中,清代刘泽宏的莫愁诗最有意思:“石城西畔莫愁湖,谁道当年女性卢?遣愁愁向莫愁湖,愁向莫愁愁遣无。”

有人说,诗里的石城即是今日的钟祥。但有意思的是,南京也有莫愁湖,附近也有石城。他们说,诗里的石城在今日的南京。

这是一种特别的缘分,使得千古诗词,成了两地共享的文化底蕴。

如今的莫愁湖,是钟祥远近闻名的游览胜地。漫步莫愁湖畔。近处,垂柳如烟翠,天云似梦来,浪花荡荡如丝绸。远望,孤帆点点,白鸟澹澹,水天相连接。

张家界有十里画廊,那是山势的分布。莫愁湖也有十里画廊的景致,那是水形的铺展。细窄处,如女人的衣袖。渐宽,呈喇叭状,慢慢扩散,九曲回廊一般,生出许多湖汊来。一年四季,苍翠青山相伴,蓝天白云随行。

所谓风水,就是风好水好。此地人长寿的秘诀,我想全在于此。没有大山,却有山连绵。没有大川,却有水起伏。一切都是温顺的,柔和的。

二、

当年,嘉靖帝的母亲还在世时,他就起心将父母的坟墓安在北京。在北京勘测好地形地貌后,他母亲却不同意。

母亲去世后,嘉靖回到故乡查看,认定“峪地空凄,岂如纯德山完美”。同年五月,他派京山侯崔元护送母后灵柩南袝,七月同朱祐杬合葬在显陵新玄宫内。

莫愁湖畔纯德山上的显陵,是钟祥的镇城之宝,旅游之重。

这得从嘉靖皇帝说起。

嘉靖名叫朱厚熜,他的父亲朱祐杬是成化皇帝的第四子,在湖北安陆做王。正德十四年去世时,年四十四岁。正德皇帝赐谥“献”,为献王。在松林山选定吉地,按亲王规制坟园安葬。松林山即今日的纯德山。

按理,在安陆出生长大的朱厚熜与帝位八竿子打不着。父亲去世后,十五岁的他继任安陆王。正德十六年三月,皇帝去世,时年三十一岁,没有子嗣。

在首辅大臣杨廷和主持下,朱厚熜被紧急迎往北京,接任皇帝,年号嘉靖。在此之前,他与堂哥皇帝,从没谋面。

为了显示根正苗红,杨廷和提议,嘉靖应该过继给伯父(弘治皇帝)做儿子,如此,在堂哥皇帝死后,由他接替皇位,才算血统纯正,皇脉不绝。

嘉靖是不情愿的。伯父做父亲,父亲变成叔叔,母亲就成了婶婶。父亲已去世,还好说。母亲怎么办?而此时,嘉靖的母亲正在去京城的路上,闻此噩耗,一度拒绝前往。

明时代的礼制是严酷的。为这个事情,政府内部集体造假,修书匡正,以明后世。对有异议者,诛杀无论。刚刚继位的嘉靖,脚跟还不稳,十五岁的他被这样的血腥吓着了,他和母亲,不同意也得同意。

嘉靖是父母的独子,父亲的文艺精神陶冶了他。从小远离皇宫,自有个性,认叔为父,做不得。很快,帝位稳固后,在嘉靖四年,他自立统嗣体系,不顾朝臣反对,追尊生父为皇帝。同年六月,推尊生父为“兴献帝”。如此,又是一大批官员被杀,宫廷内血流成河。

人是有逆反心理的。若没有第一次的身份造假,或许嘉靖不会为生父追尊。人还有报复心理。在权利至上的制度之下,皇帝,很容易唯我独尊。他不可能不为父母翻身,甚至不惜造假,大开杀戮,报复那些曾经压低他父母身份的人。

他哪里知道,封住了当下的口舌,却封不住历史的尘烟,在时间的上空发散。后来的嘉靖皇帝做了些什么,已是后话。重要的是这道御旨,给当年的安陆府,今天的钟祥,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既然伪造了父母的身份,就得有和身份相符的待遇,就从生父的王墓开始吧。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兴献王坟按帝陵规制,升级改建,为显陵。

这一改,就是四十七年。这一改,成就了今日的显陵。四十七年的岁月,对于当地的黎民百姓,是深重的苦痛和劳累。

远远的,当那道疑似进入故宫的红门一闪时,我惊呆了。荒郊野外,竟然矗立着这样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有着融不进这片山林的色彩,有着不属于这方土地的庄严。

不能大惊小怪,存在总有道理。转换一下气息,再抬头,舒缓了很多。我和游人们一道,缓缓地向它走去。

经过一道道大红门,又惊叹起来,感觉走进了金字塔的神秘,走进了以色列的渊源。不像是走在一座小城,一片江汉平原的乡野之地。

提醒自己回到现实中。可这是历史的现场,回不来。只能由着思绪,恍恍惚惚地沿着一道道门楼向纵深处走去。听它诉说死者生前的尊贵和奢华,诉说那个时代皇家的教化与礼制。

一层层,一进进,登上了最后的明楼。九曲御河在陵区内蜿蜒盘桓,几百米的神道一反以往帝制陵墓的对称和笔直。这是嘉靖的杰作,他要的是一条行进着的龙。龙的两侧,排列着石像群,如虎添翼。龙头处的内明塘水质清澈,如一颗明珠,被衔在嘴中。

龙凤门的柱子上,龙凤齐头并进,不似通常的龙飞凤舞。嘉靖的母亲是兴献王的妃子,嘉靖是庶出,儿时的他和母亲有几分艰难。皇权在握,母以子贵。如此设计,是对身份的矫枉过正。

明楼的背后,是嘉靖父母的墓塚。 一陵两塚,是排场,也是尊贵。塚内外林深树茂,残垣断壁,保持着原生态的地貌。草木清香,鸟声啁啾,在四周蔓延回旋。

面对着两座土质墓塚,意境深厚,令人百转千回。我的心顿时化开了,生命疆域顿时开敞了。再华丽的舞台,转身处,荒草凄凄。再奢靡的生活,归宿处,泥土层层。前面的雕龙画风,铺张排场,不过是过眼烟云。最终归入的是土地,是无形。

历史上说,嘉靖皇帝的堂哥留给他的是一个烂摊子。嘉靖初期,在杨廷和的辅佐下,改革时弊,惩治腐败,举贤任能,缓和了社会矛盾。国家稍稍平稳后,他起用了严嵩。有人统计,在某一时期(27年间),嘉靖总共上朝四次。

严嵩的特长是投其所好。嘉靖觉得自己英明,他就表现自己的无能。嘉靖明明做错了,他就百般包揽。他伴在嘉靖身边,从来不提意见,不说忠言。嘉靖怕死,提炼仙丹,赐予大臣。大臣们知道有毒,拿回家也不吃。严嵩不但服用,还写实验报告:臣昨晚,服用仙丹数枚,遍体燥痒,痛下淤血,二碗。易中天说,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心甘情愿充当实验室的小白鼠,你说他忠不忠?

有这样一个忠臣在身边,嘉靖想不糊涂都不可能。嘉靖三十六岁那年,在后宫瑞妃处就寝,宫女杨金英等人趁他睡着,用布蒙了他的脸,用绳索套住脖子,想将其勒死。或许是紧张,扣子系错,嘉靖只被勒晕。后来这批人,包括瑞妃,全被处死。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壬寅宫变”。

史书上的嘉靖,昏庸无能,全然没有王者风范。这位糊涂皇帝在位四十五年,活到六十岁,死于汞中毒。死后陵墓称永陵,在北京天寿山,规模更大。

嘉靖的所作所为,离他千里之外的故乡人是不知道的。他在位期间,那快马加鞭,频频传来的圣旨,是一场场磨难。想必那附近的京山侯、安陆王府,都怕听到马蹄声。

一座坟墓,动用的是举国之力,这是皇权制度下的产物。这样的工程,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建立起来的,是无数人的血汗浇筑成的。因为嘉靖,因为这座坟墓,安陆升了一个名字,叫承天府。也才有了风水宝地,祥瑞所钟的“钟祥”之名。

如果嘉靖留在安陆为王,不做皇帝,一生会怎样?可人生没有如果。他在此地留下了辉煌的陵墓。因这陵园,人们记住了他。

傍晚回到城区,入住中京酒店。这里属于老城区,暗哑、安宁,有一股荒漠之感。让你想不起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街头灯火灰蒙,袅袅地布散着一股陈旧之气。镜月湖畔,夜色笼罩下的元佑宫古朴苍劲,如一幅出土的书画,斑斑驳驳。又潦倒固执,把人往悠悠的岁月深处牵引,造成一种与世隔绝的气息。没有黄沙漫漫,却腾雾千里。我什么也看不清,却故国家园。

很疑惑城市里这样的气息和氛围,是特意营造。不,不像,是古建筑自身的话语系统在发声。暗处,往往有明晰。荒凉,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这是它的智慧,自成一格,把自己和城市分离。我问饭店老板。他摇头,说不出。说不出来,才是最好的回答。只有天晓得、心晓得。

在钟祥盘桓的两天,仿佛是一位入侵者,擅闯了别人的领地。人是飘忽的,如浮在时间之上。只有那建筑,那陵园,才是踏实,才是真实。

在钟祥的两天,吃了两顿早餐,三顿正餐,接触了五家店铺,五位老板。他们没有一丁点儿生意人的喧哗和世故。每一位老板都是安静的、祥和的。每一样吃食都是普通的、家常的。价钱极其公道,份量有情有义。离开的那天,在一家早餐店,一碗鱼粉,送一碗豆浆。装鱼粉的碗,大到尽头。一碗豆浆,浓到极致。

他们和我日常见过的人,很不一样。在钟祥,我遇见了,遇见了心心念念想遇见的人,仿佛误闯了桃花源。如此排场的陵墓,荒郊野外的,几百年间,居然没有被盗过,实在是奇迹,而实在,也是理所当然。

我相信,这一定不是政府强制命令所达到的效果。而是一种远古的大气,一种幽渺的淳朴,是孝文化和敬文化延伸出来的美好。一直被传承着,保留着。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湖水是流动的故事。建筑,是男人的气魄。湖水,是女人的柔美。古城钟祥,有了这两样,是永远的福泽,恒久的气势。

今天的我来到钟祥。走了却又觉得,仿佛没有来过。我看到的只是表象,岁月深处的时光,我走不进。如此,也就不能算真正抵达。

我还和年少时一样,不敢拦车那般,对它充满陌生。我知道,这种隔膜,是永远存在的。它是钟祥的魅力,是所有古城的魅力。这种隔膜,是文化的根源,怀想的起点,永远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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