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菜薹,不是大作家笔下的极品洪山菜薹。塔影钟声,那太稀罕了,是菜薹里的贵族。
我来武汉三十多年,从来没有吃过所谓的正宗洪山菜薹。它不是平常人家餐桌上的菜肴,也没有关系。只听说它的滋味好,但没有吃过,也就不知道好在哪里。
我写的是武汉三镇、大江南北以及江汉平原上都可以种植的红菜薹。
在我的故乡,不叫菜薹,叫“菜蕻子"。不要以为这个名字土,蕻,指的就是某些蔬菜的长茎。小时候,一到冬天,奶奶就去菜园掐菜蕻子。
春天来临,油菜田里也可以掐菜蕻子。它是野生油菜,掐回来的茎,是菜薹的样子,但不如菜薹好吃。
那时候,菜园里有黑白菜,有红根菠菜,我们不觉得菜蕻子的滋味特别。不觉得特别,还有一个原因,腊肉那么稀少,宁愿炒大蒜,不情愿拿它炒菜蕻子。而菜蕻子,得配上腊肉才好吃。
武汉人,把吃菜薹很当回事。吃菜薹的季节,来去菜场的路上,人们提着的菜篮子,必有一把新鲜的红菜薹。武汉人,腌腊肉,专门是为红菜薹而准备。
十月份搬进这间房子的时候,正是种菜薹的时节。楼后的空地,正好成一片菜地。
刚搬进来的家,收捡归位。忙碌月余后,菜薹也长成一二十厘米高的苗子了。经过移栽这个环节后,它如同一棵树苗,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一天天,腰身变得粗壮。一匹匹叶子,绽放如花。
菜薹长得多好啊!可我发现,问题来了,大大的叶子上面有很多小洞,一看就是虫的杰作。
我左看右寻,没有找到。邻居九姐说,这个虫子很勤快,很聪明,它可不会大白天蹲在这里被你捉。想要找它,得是太阳快出来的那个时段,它们正在进餐时。
这种虫,绿色的,趴在叶子的背面作案,隐蔽性很强。捉了几条虫后,菜薹遭到虫害的迹象慢慢好转。九姐还说,其实也可以不捉虫。菜薹不断成长,到了一定的时候,不怕虫子来吃。
当菜薹蓬勃到米筛那么大时,开始抽薹。有天夜里,刮起了大风,呼呼呼地如狼嚎虎啸。我坐在房间里,总担心菜薹会被吹倒。第二天早上一看,每一棵菜薹都有被大风肆虐过的痕迹,显得疲惫而又苍老。但是,稳稳地立在土地上。里面的薹,宝贝疙瘩似的,被叶子簇拥在中间,毫发未损。
菜薹,是有境界的。捧给人们的,是它的心。这是想象力的发挥,一棵菜薹,有这样美好的心灵,人生如何不美。而同时,保有这种想象力,可以转变自己对于其它事物的看法。
人类,通常是通过植物,才能更好的认识自己。通过向植物学习,转变观念,认识生活里更多的善意和美好。
几天的阳光抚过后,菜薹才恢复往日的容颜,又青翠欲滴起来。
这时候,才会明白,菜薹为什么要里层外层地长那么多匹叶子。那相当于是一床床棉被,制造一个温室,让那些新嫩的薹,安然度过风霜雨雪。
菜薹长高了,高出自己的床铺一大截。茎粗壮,色深紫,花明黄,可以采摘了。
菜薹,越是冷,越是长得快。今天掐这边,明早那边又冒出来。菜薹,越下雪,越能衬托它的美。白雪偎着菜薹,冰清玉洁。
有人说,掐菜薹的时候,留一截桩子,会发更多的菜薹。有人说,掐菜薹的时候,平着根部,会发更多的菜薹。也有人说,掐菜薹的时候,最好不是掐,而是拿一把小刀,切一个斜口,日后会发更多的菜薹。
我倾向于第三种方法。瓶养鲜花时,也说切成斜口,存活更久。这应是一个道理。拿出珍藏的瑞士小军刀,小心翼翼的,在薹的下端,切一个斜斜的口子。
菜薹,没有丢头,没有折头。只需要几根,就是一盘菜肴。菜薹长在冬天,也知道人们怕冷。它被簇拥着,脚不沾地身不沾灰,极其干净。不像冬天里的其它蔬菜,洗一遍还有泥,洗二遍还有沙。不用切,掐成段,清水冲洗,就可以进锅翻炒,简单快速。
菜薹,时令性很强。今天采摘,刚好,到明天,就老了。老了的菜薹,茎上长出根根胡须。这时候的菜薹,不好掐,不好吃。
想起一个故事。一个人,小名叫八斤。儿时放寒假,他去姨妈家住几天。和伙伴们玩得很野,去了隔壁村。正逢午饭时间,从姨妈家那个方向传来表妹一声声急促而又悠远的呼声:“八斤哥,快回来,回来吃腊肉炒菜薹。”
菜薹,合着腊肉炒,是一道名菜。菜薹沾染了腊肉的腊油腊香,那清甜味里有一种特别的咸香之美。腊肉沾染了菜薹的冰清玉洁,腌肉厚重的咸油味被减淡,入口不腻。
菜薹,清炒也好吃。看起来粗壮的菜梗,熟了后肉坨甜津,似肉一般圆润。有一种特别的香味,那是经过冬天的严寒雪霜之后,大自然馈赠给它的一种特别的生命滋味,被人们吃进嘴里,醉在心里。
冬天里,有一盘腊肉炒菜薹的餐桌,会格外像样。至于什么样,我是说不清楚的。菜薹好吃,连那不吃青菜的孩童,对菜薹,也是热爱的。一根接一根地夹,盘子马上就见底了。那汁水,倒在饭上,拌一拌,甜鲜咸,乌油油的,满是幸福滋味。
好辣的人,可以炒成酸辣味,成一道下饭菜。还可以凉拌,味道也不错。也可以切成丁,炒成末状。还可以晒干,成一种菜薹味的梅干菜,用来烧肉。
冬天,万物萧瑟,四野苍黄,只有菜薹,叶子那么绿,茎杆那么紫,花儿那么丽,给人赏心悦目,还促进人的思考。
这个时节,通过这些蔬菜,认知到自然界的寒冷,并不只是人在承受。体会这一点,就算不能消解寒冷给人带来的难受,至少能防御寒冷对于心理的冲击。那花儿,有一种无声的昭示,春天就要来了。
采摘进家门的菜薹,放在木制餐桌上,有一种特别的娴静之美。那一瞬间,左看又看,一种不舍得把它变成菜的心意在心内翻腾。想想它在盘子里的样子,想想它嚼在嘴里的滋味,不禁笑了。
菜薹长出来了,就赶紧采吧。采了的菜薹,就赶紧吃吧。
快过年了,游子们回到江汉平原上的故乡。炒一盘腊肉菜薹,温一壶米酒咕咕,盛一碗当季新饭,吃出满口满心的家乡味道,挚爱亲情,并牢牢记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