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公交车,到站,上来一位老叔,挑着两个篮子,篮子里有没卖完的蔬菜。
两把白白嫩嫩如同藕带样的蔬菜吸引到我了,但不是藕带。我问老叔,他说是茭白。我说茭白就是篙芭,而篙芭,并不是这样啊。
我拿起来看了看,原来是高芯。篙芯,是篙芭草刚刚长出来的嫩茎。我的故乡,有一句歌谣:“人参燕窝我不爱,只爱黄骨煮篙菜。”黄骨鱼和篙芯滚汤,是乡间美味,农人大荤。
老叔的篙芯,是昨晚拔的,放了一夜,早上又在集市上摆了几个小时,失了灵性,味道会差很多,我还是买了一把。
年少时,和秋秋一起去古堤河畔放牛,河畔四围的沼泽地里,芦苇似麦苗,郁郁葱葱,向天追赶太阳。芦苇地里,伴生着一种蔬菜,就是野生篙芭。它不仅伴生,简直就是芦苇的孪生姐妹。秋秋眼尖,利索地拔起一根根篙芭,剥开,取出白白嫩嫩的篙芯。
嫩嫩的外壳,里面包着四五片篙叶,极嫩,一动就破。像毛笔,可挥毫泼墨。也像一只竹笛,忍不住想吹。
河池里的野鱼 ,最喜芦苇丛中栖息。秋秋捉鱼很灵性,她把随身带的小鱼篓按进芦苇丛的水凼中,过一会,提起来,总有鱼蹦跶。其中一种,两边腮部有刺,我们叫它黄骨鱼。
水煮开,丢进黄骨鱼,加点生姜片,待汤煮至奶白色,鱼也差不多熟了,丢进去切好的篙芯,滚几滚,有油加点,没油也可以。洒点葱花,端上桌,就是美味的黄骨鱼煮篙芯。
现代的饮食行业无所不能,但不见得敢推出这道菜。也或者,做不出那个味。太要时令,太要机缘巧合。篙芯,就那几天功夫。黄骨鱼,日日里在丛中穿梭,身体内熏染了植物芳芬的气息。
篙芭,是篙芭草的果实,泥中人参,水中蔬果。
现在的菜市场,仿佛一年四季有篙芭卖。但我买篙芭,总要等到金秋十月之后。儿时在故乡,篙芭就是这个时节走上餐桌的。当然,不是买,而是去河沟拔。
手探到水里一摸,鼓鼓囊囊,篙芭熟了。仿佛是谁吹了声口哨似的,大人孩子纷纷往芦苇丛钻,拔起高高直直的篙芭杆,摘下篙芭怀胎十月的果实。
这个季节,农活不忙,也到了贴秋膘的时候。吃不起肉,炒一盘篙芭,甜甜软软,多少有些肉的意思。再说,吃了一个夏天的茄子辣椒,黄瓜扁豆,至少换了个新鲜口味。
虽是自采,有的人家还舍不得吃。剥干净,用蛇皮袋一提。到了集市,找一块空地,铺上蛇皮袋,摆上白嫩的篙芭。蹲着,巴巴望着顾客上门。不常做生意,没盘秤,估个堆头,几角几角的,就卖了。
一年,爷爷不知从哪儿抠来几棵篙芭苗,种在生豆芽菜的池塘边。春天,如同嫩嫩的秧苗。夏天,蓬蓬勃勃,一片片叶如兰似剑。慢慢地,开始孕育小宝宝,用手抚摸,希望它快快长大。秋天,采下篙芭,炒成一碗碗菜,着实丰盈了几天餐桌。
篙芭草的根,叫篙根,也可以吃。从泥水里抠出来,近似藕带的白白嫩嫩,脆脆的甜甜的,可生吃,可煮鱼煮汤,味道独特而鲜美。
每年猫冬时节,大人们便结伴去湖边砍芦苇。拖回来的枯芦苇,里面藏有野生的老篙芭。那是他们特意拔回来,给孩子们当礼物。
堆满芦苇的稻场,那几天的夜晚分外热闹,孩子们就着月光翻找篙芭。找到了,如获至宝。剥开一层层枯叶,篙芭萎黄,形容枯槁,如旧社会骨瘦如柴的包身工 。
咬一口,“嘭”的一声,墨黑的粉末溅得满脸满嘴,呛得睁不开眼。那情形,仿佛是把一小包封好的芝麻糊用力一拍,袋子胀开,飞得满头满脸。苍老的黑篙芭,没有味道,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嚼着。
物质匮乏的年代,几多篙芭拔不完的?这遗留下的,是篙中豪杰,是智多星。它不光吃,还有别的用途。爱动脑筋的孩子,别出心裁。舀半碗清水,倒进篙芭粉末,搅拌成墨水,拿树枝作笔,在石板上写字画画。字体隐隐约约,花鸟草虫栩栩如生,大人看了耳目一新,夸孩子聪明。
也有运气不好的,翻遍芦苇杆,也找不到一个篙芭。只得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折几枝芦花,在瑟瑟寒风中追跑。芦花轻扬,漫天飞舞。月光下,仿佛下起了雪。
我买回来的篙芯,没有黄骨鱼,便做了一碗瘦肉滚篙芯。
喝一口,水生植物的气息,别具一格的鲜味,心底里藏着的关于篙芭的故事,复合起来,沉醉了我。
不发一言,只想穿过城市,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