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间的一天,一个朋友给我发信息,问那篇写茨菰的文章哪去了,他在公众号里没翻到。他当然翻不到,我的茨菰篇,不是单独呈现,而是写在一篇叫《开卤锅》的文字里。
他说乡下的亲戚送了一袋茨菰给他,太太不认识,孩子不认识,他想翻翻我写的茨菰后,好好给她们讲一讲。
说起茨菇,很多年里,我几乎忘记了它。在曾祺老人的书里读到,猛地想起。曾祺老人几次说过这东西,不说它好吃,而是难吃。说他开始不吃,后来慢慢想吃。这是隔了时光的家乡情结,苦味涩味没去了,变成好。
我想起茨菰来,没觉得它不好吃。连那茨菰后面带着的小尾巴簪子,也是好吃的。
大人们或许知道它有点儿“嫌贫爱富”,种的极少。从地里挖回来,摆在墙角落里,直到腊月三十,才拿出来,提到池塘里清洗。
它和芋头一样,毛乎乎的,如何清洗,也不会干净,要刮。不舍得用削皮器,怕把肉削走,就拿瓷片。我们不能为此而特意打碎一只碗,就到处找。自己屋后的墙角旮旯里没有,总有人家的墙角旮旯里有。找到一块,用破口的那一面刨茨菰的皮,正好。也或者,拿一根筷子,粗的那一头,是长方体,以它的边棱来刮,也是可以的。
大年夜,家家户户开卤锅。卤锅里,除了八角桂皮,还有大麦酱,这是故乡特产。鸡啊鸭啊肉啊,卤好了。千张啊莲藕啊海带啊,卤好了。那最后的卤水,汁水浓肉味厚,把焯过水的茨菰丢进去,灶里塞几块劈材,不再管它。之所以这样,是它味涩苦,免得染坏了别种吃食。也因为,它本身要充分地渗透肉味,才好吃。
对于茨菰,我的心里形成了刻板效应,只认定这种吃法。汪曾祺老先生说的做法,是切成片加咸菜滚汤,我有点理解他老人家不喜欢吃的理由了。
他后来又说,老师沈从文喜欢吃炒茨菰,并说茨菰比土豆“格”高。从文先生是湖南湘西人,想必,这道菜里得放很多辣椒。
茨菰,性寒,有苦味,木木的涩涩的。茨菰的枝叶和芋头的枝叶差不多,但更清癯瘦削,如剪刀,也或燕尾。茨菰的形状和芋头的形状差不多,但更亮泽丰腴。茨菰,带着一个小尾巴簪子,更有特点。它还开白色小花,三片圆圆的叶子,蝴蝶样翩翩。对于生长环境,它不挑剔,干也好,湿也好,照常生长。有它,灾荒年,可救命。确实格高。
泡了一夜的茨菰,捞出来,放在筲箕里。孩子们在外面疯饿了,跑回来,扯鸡撕肉,再抓一个茨菰,剥皮吃,糯糯的粉,淡淡的甜,清清的香。
卤好的茨菰,在正月里待客用。人来拜年,十碗之前要上八个冷盘,给客人喝酒。黄鼠狼的肉,是一盘。茨菰切成片,也是一盘。十大碗的时候,卤鸡块烩大蒜是一碗。茨菰切块烩大蒜,也是一碗。
后来,我问朋友,家人对茨菰的评价怎么样。他笑着说,太太和孩子都不喜欢吃,只他一个人吃。
笑。只有小时候吃过茨菰的人,长大了才会爱茨菰。爱的,不一定是食物味道,而是那个味道形成的味觉经验,形成的年的欢乐。隔了时光,苦味涩味都是好。
沈从文先生喜欢吃炒茨菰,说茨菰格高,他是从茨菰里品出了人生滋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一定的阅历,才会喜欢吃茨菰,喜欢那苦苦的,涩涩的,木木的,又带着一点甜粉的味道。
茨菰,“茨”“慈”。茨菰的一生,是慈悲的一生,是苦涩的一生。多么像人啊。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秋妈妈年年种茨菰,她是腊月间去世的。弥留之际,她对孩子们说,地里的荸荠和茨菰还没有挖完,我死后,你们去挖几个回,放在骨灰坛子里。
最近我才听说,茨菰可煨鸡汤,味道一绝。也可和肉红烧,惊艳口齿。菜场有茨菰卖,我不打算卤茨菰,不打算煨鸡汤,不打算烧茨菰。时光飞逝,往事浮沉,茨菰,只用来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