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人家,门口堆满了柴。各种各样的果蔬藤蔓干枯后挽成的草把,各种木棍捆着堆着,架着抵着,看似杂乱,却很有序。木堆上,还随意摆放着干葫芦干丝瓜。
不由得想进去看看,奶奶正坐在竹片靠椅上搓草绳,连忙站起来迎接我们。屋子里,也堆满柴火,感觉丰衣足食,又透露出奶奶的心思,怕自己身体差了,弄不动柴火,现在能攒则攒,攒多少是多少。家乡有一句俗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八十岁的婆婆,砍黄蒿,一日不死要柴烧。
我抬头看了看,上好的鼓皮墙,这说明,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奶奶家的条件不错,才有这样一间老屋留下来。岁月侵蚀,很旧了,但工艺感和匠人气却在这间住宅里历久弥新着,历久弥深着。堂屋正中间,挂着寿星图,挂着老伴儿的遗像,这是奶奶的陪伴。还有燕子窝,也是奶奶的陪伴。
低头,桌子底下,堆着十几个大大小小圆圆滚滚的南瓜。我说您吃得了吗,奶奶说,吃不了,给人也不要,只能堆在这里。想吃就吃点,不想吃,就由着它烂掉。其实,如果做成南瓜粑南瓜饼之类,是很好吃的。但奶奶年纪大,做不来。
旁边的地上,有三堆红薯,一堆小的,一堆有破损,另一堆,稍微大一点。我说,您收获这么多红薯呀。奶奶说,是哦,今年的红薯丰收了。
见我们关注红薯,奶奶连忙拿袋子,要送红薯给我们。我想着也行,给二十元钱,让奶奶买点心吃。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要。
奶奶搓草绳的旁边,是一张长竹椅。烤簸里,装着菜籽。烤簸,我家以前也有一个。爷爷奶奶去世后,这东西就遗失了。
葫芦瓢里,装着菜籽。碗里,装着菜籽。我问奶奶,这是什么种子啊。奶奶说,我也不认得,白内障,眼睛看不见。不管它是什么,到季节了,就去播种,长出什么是什么。
这葫芦瓢,很有些年头了,破损处用线索子缝补着。很想要,但不好意思开口。一个草蒲团,是奶奶编织的。想要,她一定会给我。
奶奶不要钱,却坚决要给红薯。她说,这么多,我吃不了,你们拿了,是帮我的忙。说着,又开始装。她不是装地下的三堆,而是装麻袋存放的红薯。这是她挑出来的,最好的。
走的时候,把那二十元钱塞进奶奶的口袋,她坚决不要。拉扯之间,奶奶的双手和胳膊呈现出的力度超过了我。暗自惭愧,自己疏于劳作久了,力气没有奶奶大。身体的坚韧,对于人生,同样重要。
回头,看了看奶奶家的门楣,“春光明媚”几个大字,在午后太阳正在缓缓下落的余晖中,散发着融融的暖意。就像奶奶,她老了,如她说的,不中用了。但她善良大气。她并不认识我们,也没看清我们,看见我们走近她,就把我们当亲人。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送点东西给我们,她也是余晖中的暖意,温暖着我这个游子的心。
换了环境,一夜没有深睡。五点钟后,临街的窗外有了人声。我竖着耳朵听,是赶集的人挑着东西走过。乡村里,赶集的声音是最早的。挑着东西,冒着晨寒,嘴里呼哧呼哧,脚下踢踏踢踏。呼哧里,有一份劳累。踢踏里,有一份负重。也开始有汽车声声了,车轮卷起灰尘,奔向远方。
每一个家乡的孩子,都是这样离开的。
买了点心,去看望奶奶。如果不去,这些红薯,我吃不下。如果不去,吃下这些红薯,我内心不宁。奶奶年纪大了,不能说,下次再去看她。
她正在搓草绳,不是为卖钱,而是帮忙,帮她的侄媳妇搓。有人进门,奶奶起身迎接,以为是外孙姑娘来了。我解释说,您昨天给了我们红薯。她才想起来。
奶奶好开心,笑得像个孩子。她说,一点红薯,我自己种的,算不得什么。我说,这是您的劳动果实,我不能白白索取。
这次,我问奶奶,她是否记得那小街上生豆芽菜的爹爹。奶奶说,记得,记得。我说,我就是那豆芽爹爹的孙姑娘。奶奶说,你看,我觉得你不是生人吧。
是的,我们是陌生人,也是亲人。
并没有盘桓很久,我就离开了。奶奶拉着我的手,我蓦地感受到,是拉着自己奶奶的手。那手,属于劳动,属于苍老,枯燥如黄叶,可听见刺刺声。那感触,那温度,是我熟悉的。我握住的是心,是情。这心,这情,是彼此温暖的。以后的日子里,奶奶会经常想起我,我也会时常想起她。
和奶奶拍了合影,我一看,又惭愧了。奶奶腰背笔挺,我站得没有她直。奶奶的样子很庄重,那是属于她那个年代的人才有的对于生活的敬意。我,太随意了。
一个人居住,虽说身体康健,但总归还是老了,耳朵聋眼睛花腿脚不灵便。我其实有点替奶奶担心,怕火星,万一有什么闪失,屋里屋外的柴草,太可怕了。但我不能说,说了不好。我只是这样想,想了无用。
她说她是一根枯藤,儿孙们是雀子。有她在,他们回来了,就来这枯藤上歇一会,然后再飞走。奶奶的生活是艰难的,寂寞的。但也是安逸的,舒适的。老时光围绕着她,老生活环抱着她。
奶奶给的红薯,我其实嫌多,但都带走了。我享受这种纯粹的情意,她是发自内心的,不为赞美,不图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