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有两道拿手菜，一是萝卜烧肉，二是虎皮青椒。

热锅不加油，倒进青椒，一点点焙，焙软焙蔫，青椒皮变成焦黄，像老虎的皮纹时，盛起来。

热锅倒油，放进焙好的青椒，慢慢煎轻轻炒，这时，老虎皮的色泽更显生动。差不多后，加盐加葱姜蒜加酱油，虎皮青椒就好了。听说有的地方，炒虎皮青椒的时候，放一点儿郫县豆瓣酱。炒虎皮青椒，要选小些的青椒。太大太老太厚，不好吃。

每次说起这道菜名，总会偷偷发笑。虎皮青椒，太形象了。只是老虎知道了，肯定不会乐意。

现在的青椒有两种，一种辣，一种不辣。辣的，吃进嘴里，如同被烫伤般火烧火燎。不辣的，就像吃青菜。虎皮青椒，这两种青椒都可做。

这在过去，是没有的事儿。辣椒，不辣，怎么能叫辣椒呢？也就是说，没有不辣的青椒，只有更辣的青椒。且入秋后变老变红，会更辣。

儿时，奶奶的菜园里，肯定会有一畦青辣椒。这青辣椒，也肯定是辣的。对于它，我是既怕又有点儿爱。吃着辣椒的时候，一方面觉得嘴巴痛，一方面也觉得辣味其实还不错。比方说，奶奶做的萝卜煮小鱼，放一点青椒在里面，鱼肉味特别鲜甜。比方说，奶奶做的炒香干，加点青椒，特别香鲜。

加青椒炒的菜，有个特点，馊得快。

青椒，还可以炒鸡蛋。切碎后，打几个鸡蛋进去，充分搅拌，倒进油锅两面煎，煎成鸡蛋粑。我喜欢做这道菜，简单而又好吃。

辣椒不仅仅做熟了辣嘴巴，生的也辣。那年，我还只有七八岁，和奶奶一起去菜园里摘青椒。时令已秋，有些青椒变红了。满满一大篮子，奶奶把它们剪碎腌制。

我帮忙剪辣椒的时候，感觉它辣鼻子，但绝对没有想过它辣手。辣椒辣手的滋味，如同万千蚂蚁夹，吃饭时连饭碗也不能端。哭，没有用。只能打一盆水，双手浸在里面。

还有一道辣椒菜也很好吃。取小圆青辣椒，去蒂去里面的经络和籽，拌好料的肉馅塞进去，入油锅炸，炸成老虎皮色，盛出来，烧好的汁浇上去。经过油炸后的辣椒，辣味减半。广州有一道菜，叫酿辣椒，也是这种做法。

青椒，可以做鲊。剁细，用米粉揉，加盐加姜蒜，闷在坛子里，等它发酵后，拿出来炒，叫辣椒鲊。越剩越炒越好吃。

母亲家在湖南，那里有一道菜叫白辣椒。青椒摘回来，开水烫。晾晒几天后，青椒变白。拿盐揉好后放进坛子里，一段时间后，拿出来炒荤菜炒素菜，别有风味。

对于辣椒，我一直保持着一种中立态度，有时候吃点，有时候很怕。我要看菜，有些菜，给点辣，我稍能接受。有些菜，如果辣，又完全不能接受。

二、

菜场尽头有一个摊位，专卖农家小菜。同样的菜，比别人贵些，当然，看相也会不一样。这里的菜，更接近于儿时看见的模样。

我不常去买，一是贵，二是老板娘面相狠。从她摊位前走过来走过去，总看见她绷着脸。她也不是故意，天生就是那个样子，没有亲和力。这样的人，不适合做生意。而她又的确是生意人，可见，她的形象，把很多顾客拒在了摊外。

今日，从菜场转了一圈出来后，走到尽头，看看手里的几样菜，定定地思忖一会儿，觉得还差一样，买点什么好呢？环顾四周，正好看见她摊位上的辣椒。

秋辣椒，一个个拇指样，很可爱。蓦地，想起虎皮青椒。很久没做这个菜，此辣椒正合适。

她给我扔过来一个小筐，让我装挑好的辣椒。这辣椒不仅小，而且蔫，辣椒把儿看起来不清爽，原本不想买了，但是已挑了些，还是凑一盘吧。再说，我也不愿扫人兴致。人家扔过来了筐，以为我肯定会买。

闷热的天，这里是菜场尽头，有穿堂风过来，一阵一阵凉意。一位男人过来，对着这位老板娘说：“还是你家摊位好，要风有风。”男人的摊位可能在中间，走到这里，凉风吹过，觉得舒服，开起玩笑来。

女人一点儿没笑，嘴里说着：“你觉得位置好，我和你换。有好菜也不能进，风大，菜吹蔫了，只能亏本卖，什么好位置。”

男人呵呵着走了。

眼看着够了一盘，赶紧称好，我也走了。

别看这辣椒个小，辣劲却很足。一边洗，辣味直往鼻子里钻，眼泪喷嚏齐下。

辣椒这东西，有意思，你怎么怕，也不能和它完全摆脱关系。就像夫妻之间，怕吵架，也不能不吵。总有些吵架的因由，在家庭里无形有形地穿梭，不得不吵几句。

儿时，奶奶做鱼的时候，总会给点辣椒。辣，埋怨奶奶。奶奶说：辣，才能下饭。母亲家在湖南，我去了，说怕辣。母亲说，那我少放辣椒。少放，每一碗菜也依然是红的，辣得跳。母亲的口头禅是：不给辣椒，不好吃。吃了辣椒，身体好。

喜欢吃辣的人，都是这么说。

爱人是辣椒大王。和他过了几十年，炒菜不能尽兴地给辣椒，他好像很委屈似的。而我，也同样委屈。好在，我们以鱼为主。鱼，给点辣椒，可以除腥。虽然辣，味道却好。

儿子在他爸爸的熏陶之下，无辣不欢。他总是感叹：“妈妈，你可真是顽固。在这个家生活几十年，怎么还没有习惯吃辣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怕辣？

小辣椒制成的虎皮青椒端出来，尝一个最小的，很辣。而同时也明白一点：炒虎皮青椒，辣椒虽不能太大，但也不能太小。太小了，皮薄如纸，吃起来不肉。也就是说，买的这个小辣椒，不适合做虎皮青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