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独居。早些年，他中过风，一度卧床不起，慢慢好些后，靠拐杖辅行。

表哥一家在镇上买了楼房后外出打工，姑父搬去住。楼房前后，荒草凄凄，百废待兴，颤颤巍巍的姑父割草开荒，荷锄平地，侍弄出一大片菜地。人越来越硬朗，精气神儿足多了。

每次去看望，喊一声姑父后，必是直奔屋后的菜地。莴苣蓬蓬簇簇，大蒜前俯后仰，一畦豌豆，花儿叶儿正好看，芹菜水灵鲜嫩。姑父跟过来，指着自己精心侍弄的菜园说，要什么，尽管扯，都扯走。

一眼瞥见墙和水管的壁缝间，好些个干丝瓜插在里间。我说要带走这些干丝瓜。姑父说，你拿，挑最好的拿。抽出一个周正的，准备剥皮。姑父说，你忘了吗？丝瓜皮不好剥，得如同拧衣服一般拧。这才想起，儿时，奶奶是这么拧的。

过去乡下人家，清洗锅碗瓢盆，用自家生产的丝瓜瓤。后来有了清洁球，那是仿照丝瓜瓤的原理生产出的替代品。铁质，比植物纤维有力度，有杀伤力，不发黑霉变。因此，大家不再亲睐丝瓜瓤，而改用清洁球了。

我一直喜欢丝瓜瓤，不是需要它做什么。就是喜欢，说不出来的喜欢。

见我拧得欢，姑父又顺道一指，说你看那高树上，还有几个干丝瓜呢。抬头一看，呆了。春风澹澹，摇摇摆摆的干丝瓜，正妖娆地在半空中荡着秋千。

前一年的丝瓜，多的吃不了。再说又生得高，姑父够不着，索性由着它。秋冬枯寂，我没来看它们，那一定是萧瑟落寞伶仃。熬过严冬，走进春天时，我来了，它在春风里欢笑摇曳。

所有丝瓜瓤最终的命运都一样：留下种子。可同样是姑父种下的丝瓜，这空中的干丝瓜相比那吊在墙壁夹缝间的干丝瓜，因了经历的迥异，生命的丰富性会饱胀很多。

多么像人啊，生命际遇的不同导致人生滋味的不同。不过，这其间，需要能力，需要生命的感受性。若自身无法感受，际遇，则没有意义。

带回来的丝瓜瓤，好好收起来。

春天来了，倒出里面的籽，种进地里。

长到一米多高，叶子灵灵秀秀时，一种会飞的小甲壳虫来了，它专吃嫩丝瓜叶。不几天，丝瓜叶就大洞小洞憔悴不堪了。

有人说，得买药来打，蔬菜种子店有专门治这种虫的药。有人说，夜晚打手电筒捉。这种虫，夜晚的光亮照着它，它就不会飞。

大家都说，不治住这种虫害，丝瓜藤会慢慢死去。

那一段，忙，没时间去种子店买药。想在网上买，怕药到了，丝瓜叶也吃光了。因此，有时间就去捉。这种虫很好看，背上有黄色斑点。钳子一样的小嘴，咬得沙沙响。精灵，会飞，巴掌伸过去，它早跑了。也有打着的，扔在地上，用脚踩死。

就这样，丝瓜藤在虫的侵蚀下，慢慢长大了。不知道是丝瓜藤粗壮了叶子老了的原因，还是这种虫只有这点存活期。总之，它们消失了。

爬到一定的高度后，有一天，忽地一下，丝瓜藤上黄花朵朵。有的花，只是花。有的花，丝瓜长出来了。

一旦果实结出来了，就长得很快。先是手指长。一两天，五六寸左右。夏天雨水多，一夜大雨，再看，尺多长了。数一数，六条丝瓜。

夏季蔬菜要的是大晴大雨。一天晴，一天雨，最利于它们长大。

傍晚，我一条一条地看，感觉它们已在可吃和不可吃之间。也就是说，可以摘了，也可以再长一两天。

这天夜里，又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早晨，来到菜园，咦，有根丝瓜完全具备吃的模样了。

这些果实，在成长过程中，骄阳似火的烘烤，大风大雨的摧折，干和湿的深切煎熬，亮和黑的彼此交替。看似严酷，却是生命的必经之路。人世界也一样，一次次风雨的历练，就是人的成熟之路。

还是怕摘早了，又前后左右仔细看。忽地想起一句谚语：头瓜要摘，越摘越结。再没多想，果断地拿着剪刀，把丝瓜剪下来。

观那形态，再轻轻捏几捏。刚刚好。再早一点，它还没熟。再晚一点，它就老了。

今夏的第一根丝瓜。自己亲手种植的丝瓜。

它从泥土里钻出来，爬得很高，走的很远。纪伯伦说，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为什么而出发。丝瓜不是这样，它始终知道，知道泥土是自己的根本。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必将回到哪里。

拿两个鸡蛋，做一碗丝瓜汤。丝瓜肉有肌理，宜煮久些，越烂软吃起来口感越肉坨。吃一口，那浓浓的土味儿，就是它的携带，它的执着，它的生命回报。

丝瓜，全国各地有。听南方人说，他们那地方，有腰疼病，不能多吃。丝瓜的花，是晚上开，寒凉。我们湖北，没有这一说。炒吃和做汤，老人孩子都爱。

一株丝瓜，生长时间极长，从夏天到深冬。江汉平原上的人说，吃了秋丝瓜，来年不“打摆子”。打摆子，是一种病，一会发烧，一会打寒战。

丝瓜多得吃不完，就让它继续长，长胖长老。物体的结构决定功能。苍老风干后的丝瓜，如同管道的造型，条条分明，经络通畅，说明丝瓜的药用价值在于利通。乡村里，老人生一肚子气，用丝瓜瓤子煮水喝，可以消解。用丝瓜瓤清洗物件时，可以读到它的肌理，它的质感，它“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动人之处。

这就是丝瓜，蔬菜中的胡杨。肉身不腐，自行风化蜕变成纤维，把种子一行行一排排收纳其间。一年，两年，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