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老了人,得回一趟老家。
好在方便,有路有车。一两百公里,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儿。不像过去,从市里到县里,从县里到乡里,再从乡里到村里。早晨出门,鸡鸭归笼的时候才到。风尘仆仆,饥肠辘辘。
我是在微信群里得到消息的。
按照老家的说法,是白喜事。白喜事呢,最大的特点是不通知。其实也不绝对,嫡亲的亲属还是通知的。远亲族亲朋友之类,靠互相转达,以表示对逝者的尊重。也就是说,没有请,他自己到了。人和人之间,是一张网,有什么事,四通八达。因此,即使不通知,该去的都会去。现在,更方便了,每个人都有微信,亲人群,老家群,工作群等等,什么类型的消息,往什么类型的群里一放,大家意会,各自认领。
而红喜事就不同,以前是上门请,口口相传没用。现在是亲自打电话,微信告知没用。总之,没见主人的面,没听主人的言,可以装着不知道。
一进村口,就看见了摆在门口的乌黑棺木。逝者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很多年前,就为自己买好了棺材。虽说政府取消了棺葬,却也不能把老太太的棺材拉走。逝者为大,是五千年源远流长的传统。老家还有习俗,一直遵循着。意外去世的人,不可以进屋内,更进不了村里的祖坟山。
来吊唁老妇人的人,络绎不绝。有一会子,逝者头前排起了队。前来吊唁的客人,主人家要好菜好饭好烟好酒招待。守夜之事,是丝毫马虎不得的。如此这般,按理主人应该很忙,但现在不同了,承包给专人打理,主人也清闲起来。
大多数的客人是本村本土的,平时见面少,此时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偶一见面,还很亲热,一阵问候,寒暄,有趾高气扬的,有颐指气使的,有牛皮吹上天的,有沉默含笑的,有面无表情的。
客人们来了,坐是坐不住的,总要玩点什么,其中以打麻将为主,打几天几夜,主人也参与其中。还有人玩跑得快,玩点子牌,玩押宝,也叫摇骰子,还有押单双,诈金花,后面两项输赢很大,是赌博的范畴了。有输急了家家敲门借钱的,有输了不认账的,还有为这生出祸端的。
金钱往往能考验人性,驱使赌徒疯狂,甚至邪恶。乡村是单调的,精神是贫瘠的,有钱人不缺,清贫的也不少,知书达礼,得高望重的人少之又少了。过去见过,听过,大都过世了。
俗话说,岳父选女婿,摆一张牌桌就行。观人玩牌,最显本性,最有意思。一屋牌桌,不知道在哪里观战才好。放眼一望,只觉得那玩跑得快的一桌,在屋角落里,我便坐过去看。看着看着,有点儿不对,那个人明明出的六张顺,下家却用五张牌打他,他瞟了一眼,没有做声,意味深长的样子。而这第三个人,只顾着手上的牌,并没有操心桌面恐怕有猫腻。
眼见如此,赶紧走开。一抬头,大门处闪进来一个老头儿。七十多岁,出奇瘦,不要很大的风就可以把他吹跑。每个人都这样说。村子临湖,风比别的地方大,几十年了,也没见风把他吹跑。不,他其实是把自己瘦成了一股风,和风和解。
一身衣服,又脏又硬。腰间束着草编的绳子,穿一双女士半筒靴。怕人嫌弃,总缩着身子贴着墙,越发显得瘦小,活脱脱一个行走的僵尸,只两只小眼睛闪着暗淡的光,看着可怜,也滑稽。
一看他进来,那人一边码麻将,一边笑着说,老小孩,你这衣服可当磨刀布了。众人大笑,老头儿也笑。
个子小又没脾气,大家就叫他老小孩。
村里人都知道,老小孩家里有很多袁大头,双旗币等,说是包浆很重。但也没有谁亲眼看过,只听老小孩是这么说。
有人想起银元这回事,忙问他家里都有些什么银元。老小孩对别的问话,一律以笑作答。只一说起银元,他的肢体就生动起来,小眼睛放起光来。他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说,有很多,那包浆很重,是好东西。那人说,想出高价买一块。老小孩说,出再多钱也不卖,只等将来传给儿子。
这村里,平时长住的就是些老弱病残,家庭条件好的,日日以打牌为消遣。老小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人打牌。一看这屋里这么多牌桌,他高兴坏了,和我一样,不知道在哪里看好。不过,老小孩有自己的选址特点,那就是有墙可靠的地方。
输了骂赢了笑,争争吵吵,把一向空寂的小村吵翻了天。全然不记得,屋子里睡着一个逝者,需要安静。也或者说,这样的时候,安静才是最大的尊重。
过去有句老话,礼失求诸野,现在行不通了。乡野之地的礼节,正在一点点崩塌损毁。
屋子里太吵,我走出去,去村里转转。村子里,家家户户建楼房,只老小孩家还住着平房。三十几年了,歪歪倒倒,后墙用木棍撑着。大门敞开,我往里看了看,满屋破烂,悄无声息。
老小孩的老伴儿年轻的时候,个子大,经常打老小孩,或许也讨厌他,没和他好好过日子。现在瘫痪了,老小孩不侍候她。两个女儿已经嫁人,只大女儿常常回来看望,给母亲备点吃食。别人如果责怪老小孩不照顾老伴,他就说,我也一样可怜,没好吃的,没好穿的。
老小孩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出门,一根打狗棍上钉个钉子,挂一个破蛇皮袋,扛在肩膀上,瓶子盒子废纸废铁,看见什么捡什么。走十几公里远,有时捡三元五元钱,有时可捡十几元钱,饥一餐饱一餐。捡得久了,大家都认识他,知道他捡垃圾,知道他家有银元。下午,他才回家。其实也不是回家,而是直接去打麻将的地方,站着看到麻将收场。如果是下雨,就坐在床上,吃点干粮,度一天。
老小孩的儿子,在杭州天堂伞业上班,已结婚生子。老小孩口口声声说要把银元传给儿子,可儿子并不稀罕,至少从他很少回家这点可看出来。
我环视他家的房子,还有一个疑惑,那么值钱的古董,他会藏在哪里呢?是装坛深埋?还是藏在房子的夹缝?倘若哪天他突然去了,来不及交代,这些宝贝怕是难得见到天日。再说,没有好的地方存放,也会影响这些宝贝的成色。再说这么多宝贝,假如有人谋财害命,那可怎么得了。
两三天后,该来的客人都来了,该回的亲人都回了。屋子里更热闹,看牌的比玩牌的人还多,主人穿插着递烟,倒茶,不亦乐乎。
下午,老小孩又来了,还是那身装束,还是那副表情。更热闹了,但老小孩喜欢站能够站的那个地方还在,仿佛是故意留给他的。
见他进来,又有人打趣,说正好输了钱找他借一块袁大头赶本,他说古钱是古董,不能借,是传给儿子的。那人又说,能不能拿一块来看看。他说古钱是古董,不能看,是传给儿子的。然后,就是笑。那笑,自自然然,谨谨慎慎,让人弄不清楚,他到底是有古钱还是没有古钱。
晚上十二点,八仙给老人洗澡穿衣,家人族人熟人朋友,一应回避。老小孩还没有回家的意思,大家就说,你还不回去,小心大姑娘打你。
母亲瘫痪着,大姑娘放心不下,经常回来照看,气急了,把个老父亲骂得狗血淋头,有时候,还打几下。但老小孩从不生气,他只是笑。以笑,表达一切。
说他像一具僵尸,是形体。它的神情和做派,更像是仙人。世间行走的是躯体,其实早已超然于世外。经历的一些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但又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外人观他的行事做派,想给他讲点道理,绝对是油盐不进。
有人悄悄说,他家是真的有古董。装疯卖傻捡拾破烂,是为掩饰这笔财富。有人说他压根儿就没有古董,怕人笑他穷,借古董来装饰。还有人,不相信他家有古董,却连连追问,他家的古董是哪里来的。
第二天早上去火葬场,时间要安排好,原则上得早一点出发,但不似有些地方半夜十二点出发和红喜事争路。这里有习俗,逝者为大。
尸体出门前,八仙主理一系列的仪式。致悼词这个环节,老人的孙儿朗读得情真意切,听者无不感慨,家人频频拭泪。
进火葬场,有条件的,开告别会,费用不低。没条件的,也或不看重这些,就没有。骨灰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回家,香案放好了,遗像摆好了。中间那个“奠”字,我看着不对劲,好像写错了。这个不能说,万一是需要这样写呢。
又是晚上十二点,骨灰装棺。防止里面滑动,放几块砖头。以前不火化尸体,棺木里要撒石灰。有讲究。尸体棺木腐化后,石灰是不会变化的,后人挖地,不小心看见白石灰,就知道是坟,赶紧停手。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前来烧香,吃早饭。这是最正式的一餐,却因为时间紧,不会闹很久。吃完饭,抬棺材出门,到一个开阔的位置,放在两条长凳上,由八仙把两根长木头绑在棺材上,这里有很多讲究,接下来的整个过程,棺材不能有倾斜,否则就是对主家后人大不敬。也关乎风水,在乡间,很在意这些。人的一生,一命二运三风水。
绑好后,就到了孝子贤孙给八仙封礼的时候。一群人在棺材前跪着,八仙主理一个个喊,叫礼事,不叫红包,是白喜事,多多益善。少了,八仙会讨,看八仙主理的口才和文采。要是惨死,这个时候,八仙主理就不会争,给多少是多少。
这家的礼事不小,加起来七八千,八仙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路,鞭炮声不绝,一众人跟着走。太远,中途休息,棺材不能落地。中午十二点前,到达墓地。众人止步,纷纷往回走。八仙开始打井,最少一米深,两米长,天黑前下葬。封土时,保证一边高一边低的造型。
送到墓地,整场丧事就算结束,该回城去了。看时间尚早,决定去湖边转转。
方圆几里无人烟,一片荒凉,人其实不喜欢看见荒凉,会说,那地方太荒,让人害怕,还是不要去。其实不是别的,而是面对自然的荒凉时,自己的荒凉也会脱腔而出,弥漫开来,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有一丝胆怯,一些犹疑。但只是一瞬间,就走了进去。当荒凉遇见荒凉,我发现荒凉是一种温暖,一束亮光。
各种野草更苍老瘦削,大地的衣服也更单薄。和人的生命相反。到了冬天,人是增加衣服。而自然不同,它们是减衣服,越减越少。
越是极致的冷,未来反而越繁盛。这种和人相反的生活规律,也是告诉人,越挫越勇,越冷越冻,越冻越挫越能新生。
芒草柔软,它倒伏了,仿佛在与大地吻别,与土壤私语。它在对大地说,我的生命之火要燃尽了,该归于泥土。它在对土地说,感谢养育之恩,来自于你也即将回归于你。
生命的尽头,是枯黄,是火红,是一点即燃。想起儿时深冬时节,一群男孩跑向田野,在茅草多的地方,他们点一把火,火势在风的带动下蔓延,火苗草烟四起。那时候看见了,很害怕,怕那火苗扑过来,吞噬自己。现在想来,枯对应着燃点,烧一把,其实更健康。枯草其实是渴望被燃的,越燃越利于下一代的草木生长。
理解了大自然的荒凉,理解了生命的荒凉,再才知道,这是造物主的悲悯和仁慈,以自然的荒凉映衬生命的荒凉。反过来说,没有大自然,生命的荒凉感会把人吓坏。
我曾经在广州住过一年,没有冬天,总不开心。那就是生命里那个荒凉的部分,找不到依托和承载,难受。我的一个南宁朋友,寒冬时节北上,她说,她喜欢荒草凄凄的感觉。南宁一年四季的油绿,让她心烦。她并不在南宁土生土长,她也曾经在四季分明的地方拥有过童年和少年。她的荒凉感曾经被冬天的萧瑟托举过,眼下没有了,她不舒服。
最荒凉的时候,梅却开了。大片枯黄之中一抹红,是荒凉的,也是繁盛的。枯枝点缀花朵,是黯哑的,也是鲜亮的。黄芦苇和枯茅草的根部,是点点绿芽。苍黄和青绿并存,是死寂的,也是生机的。
冬至的时候,始孕育春夏。夏至的时候,始孕育秋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新旧交替,荣枯依次,才有草木峥嵘,才有万象人间。
电闪雷鸣,阳光雨露。此消彼长,青黄相接。相生相克,相依相偎。这是大自然的繁盛和荒凉,也是人生的繁盛和荒凉。
我的目光转向大路,看到一个人,是老小孩,今天运气好,他的打狗棍变成一根扁担,挑着两个蛇皮袋,鼓鼓囊囊。一担物品,紧紧地把他压在土地上,不至于被风吹走。
他挑着一担东西走路的样子,神似他父亲。近了,神态动作,也像。这样的场景,我一边惊诧,一边哀叹。
人是到了一定年龄,才可以看到这样的像。在一个孩子身上看见父母的样子,我无比感伤。也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笃定,自己身上有很多父母的影子。相貌上的,神态动作上的,思维方式上的,心理活动上的。很多很多。
过去,一到年底,很多人来湖里炸鱼。用硝酸铵和锯末灰制成炸药,装在酒瓶里,有雷管,有导火索,一点,往湖里丢,“嘭”地一声巨响,水花如喷泉四溅,一会儿后,有死鱼浮起来,人们赶紧捡。
有些鱼,没有马上浮起来。特别是大鱼,几天后才能浮起来。冬天,大风大浪,那岸上,就经常有死鱼,肚子很大。话说,臭鱼不臭味。鱼臭了,是另一种香。现在很多餐馆,都有特制的臭鱼,人们趋之若鹜,追寻那一口臭味。
老小孩的爸爸,最爱捡那臭鱼。平时,大家都捡,也就捡不多。本土有习俗,腊月三十晚上不出门。他爸爸没这个忌讳,三十那天照样去捡死鱼。没人捡,所有的鱼都是他的。听说,鱼多的时候,拿箩筐挑。
突然觉得,老小孩,这是大家对他的尊重,对他的褒奖。别人笑他,逗他,给他起名“老小孩”,是被他身上传达出来的一种力量打动。也就是说,他把自己活成了老小孩的样子。
他说他有银元的时候,他的笑纯真而欢欣,那是不容置疑的。人们怀疑他没有,或者质问他哪来的银元,是被他的现实生活所迷惑。他其实是真正拥有着古董,已超越于实物之上。人们怀疑,人们质疑,其实是停留在实物本身。
有没有古董,是事实层面。古董给人生带来的变化,是意义。老小孩享受着古董带来的快乐和满足,是属于意义层面的。
想起茨威格说过的一句话:“我们生活中所有独一无二的和强大的东西,都只能产生于一个不顾一切的内心的专注、高尚的偏执和神圣的狂热劲儿。”
有东西飘下来,是雪,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