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奶奶下汉口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066 次 更新时间:2023-07-26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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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我的故乡在天门。旧社会,故乡人去武汉走水路方便。顺汉水而下,也就把去武汉叫作下汉口。隔壁赵伯伯在供销社上班,每个月末,她都下一次汉口,去汉正街进货。那时,故乡到武汉,已通上班车。可是,去武汉还是叫下汉口。

我十四五岁那年,也被父亲带着下了汉口。不是去汉口玩,而是去父亲朋友开的商店站柜台。一天下班后,正在寝室休息,听得秀琴大伯急切的声音传来:“小陈,快出来,你奶奶来了。”我一惊,从床上弹起来。怎么会呢?老人家大字不识,从没出过远门,还晕车。

随秀琴大伯匆匆跑到门外,真是奶奶来了。奶奶满脸倦色,背着家乡特产,手里攥着用来问路的信封,旁边还站着姨爹。姨爹和奶奶一样,也是六十多岁的乡下老人,大字不识。接过行李,将两位老人安排到寝室坐下,问起他们怎么想起出远门的。奶奶说:“你爷爷不放心,天天催我来看看。正好姨爹想来汉正街批发些雨鞋雨衣回去卖,就结着伴儿来了。不会路,鼻子底下就是路。这不,一路问来的。”

把姨爹安排在附近招待所住下后,我带着奶奶去找父亲。刚走到洪山公共汽车站,车正好来了。或许是人小不懂事,也或者是喜欢走前面的习惯使然。没想到护着老人先上,而是自己捷足先登。还没等回身站稳,车就发动了,而奶奶还未上车。我吓傻了,本能地对着司机连喊了几声:“奶奶还没上来,奶奶还没上来。”车下,奶奶焦急地跺脚拍门,满脸绝望的愁容,说着周围人听不懂的家乡话。已是傍晚,也或者我的喊声不够响亮,司机硬是没有开门,扬长而去。着急的我在车上边抹眼泪边踮起脚尖从后窗张望。只见奶奶夹着包袱,一路小跑着追赶汽车,一只手不停招着。

一站路,两三分钟。那天,好似过了几年。我不停地胡思乱想:奶奶丢了,再也找不到。奶奶急出病,晕倒在路上。越想越急,越急越怕,就好像灾难真的来临般痛苦万分。所幸洪山站前面是付家坡,两站之间是一段直路。车一停下,跳下去往回跑,远远看见奶奶,大声喊她。等我们互相拉着手时,哭了。委屈。心酸。绝处。逢生。过后,心里庆幸地想,幸亏没让奶奶先上。倘若我被留在车下,而奶奶不知道怎么下车和我汇合,那后果将会更可怕。

几年后 ,奶奶再下汉口时,我已经成家,住单位的平房宿舍。房子临近菜场,奶奶认识了炸麻花的同乡大妈。闲了,奶奶去大妈那里玩,听乡音,聊乡音。我下班回家,不见人,也就以为在大妈那里。

一个星期天,奶奶早早出了门。到了中午,没见回来吃饭。找到大妈那里,大妈说奶奶早晨来过,走了。这下慌了神,从前出门总会按时回家,今天是个例外。围着菜场找了几圈,没见到奶奶。向路人比划着问,有人说 ,看见一位老人手里攥着手帕,往西边走了。奶奶眼睛见不得风,常年手帕不离身。往西边走了?那可是和家相反的方向。心一下揪得更紧,赶紧差了弟弟妹妹们来,四散寻找。去派出所报案,不到二十四小时,暂不能受理。但可以留下电话,有消息方便通知。

奶奶没来几天,我的地址老人家断是说不清楚。一口乡音,就算说的清老家所在地,别人也未必能明白。何况老人还胆小,她不一定会主动着人问路。天慢慢黑了,方圆几里的大街小巷寻遍,也没有奶奶一星半点儿消息。大家拖着被极度恐惧极度劳累浸染着的身躯回家,想着挨过漫漫长夜,等明日再说。那晚,我和弟弟妹妹一夜没合眼,想着奶奶走失后的种种可能,心害怕得无处安放。抖抖缩缩,像得了风寒一般。

警察不受理,但不表示奶奶不去找警察。奶奶不知道警察是干什么的,但说不定有路人看她可怜,送奶奶去派出所也未可知。线索全无的情况下,只能一边找一边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派出所。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正在大家没精打采唉声叹气准备出门之时,电话铃响了,是派出所打来的。奶奶找到了。在另一家派出所,一切安好。

奶奶不是往西走的吗?怎么到了北边的派出所。家附近的两家派出所都找过登记过,唯独错过了北面这家。奶奶,恰恰就被好心路人送去那里。一见到孙子孙女们,奶奶拿出手帕不停擦眼泪。我们紧紧拉着她,仿佛隔过三秋。一二十个小时,虽说有警察安置。但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又是一场绝处逢生的痛并喜悦着。

奶奶最后一次来武汉时已76岁高龄。我还住在那间平房。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写了张纸条,上面留着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放在奶奶的贴身衣服口袋里。怕老人家万一走失,好拿出来着人问路。

这次来,奶奶不爱出院门了,只跟院子里的老人们聊聊天。老人们聊天很有意思,她们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但并不妨碍彼此交流。有时候你说我答,全是所答非所问。有时候两人都在说,其实是自说自话。她们情同姐妹,走出去时手拉着手。身体好的,照顾弱的。年纪轻的,照顾老的。

有天,我正在家里忙,听得一位老人的声音:“小陈,快些来,奶奶的头破了。”我慌不迭声往外赶,奶奶头缠着白纱布,孩子一样委屈地看着我,眼里噙着泪。旁边的奶奶说:“几个老人约着出去逛街,贴着墙跟走得好好的,突然, 一辆自行车从路中冲到边上,奶奶站立不稳,后脑勺着地,鲜血直流。骑车女子是旁边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有路人认识她,让她赶紧送奶奶去医院缝合了伤口。”

受伤后的奶奶,苍老了一大截,着实让人心里不好过。在床上躺了两天,没见那撞人女子上门来过问,只得带着奶奶找到医院。这家医院里,有我的一位医生朋友,他悄悄说 ,那女子有精神病,谁都不敢惹,找也没用。能有什么办法呢?过了些天,奶奶养好伤,含着委屈走了。

这次回去,奶奶再没下过汉口。八十岁那年,她离开了人世。我在奶奶身边长大,感情极深。明明知道她三下汉口,发生的不仅仅只有这令人伤心的三件事。但就是要如此,每每念叨,心里弥漫起伤感和谴责。

生命里,我们太爱的人,想起他们来,头脑涌现的大多是遗憾、错失和忽略。似乎只有痛着,才是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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