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是母亲给的。但抚养我长大的,是奶奶。这个世界上,没有奶奶节。每到母亲节这天,我怀想的却是奶奶。不,也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每天都在想念她。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个画面是:清晨,我被哭声惊醒,揉揉眼睛爬起来一看,奶奶坐在竹椅上,背靠衣柜门,手里攥一块手帕。
开始是嘤嘤地哭,随后声音慢慢变大,变成一种抑扬顿挫地诉说。其中有一句:我死了,我的儿们,就像飞着的知了,寻不到可以歇的树。儿们,是奶奶对几个孙娃的称呼。
我跳下床,蹲在奶奶身边,听到这一句时,俯在她膝盖上,和她一起哭。不过,我很快又想到,上学时间要到了,同学们经过家门口,听到哭声,会用另眼看我。再说,哭,对奶奶的身体不好。于是赶紧起身,飞跑着去二奶奶家。
二奶奶坐在小厨房里,腿上坐一个孙娃,旁边站一个孙娃。听说奶奶又哭了,她重重地叹息一声,唤二爹过来照看孩子,随我走出家门。
奶奶见二奶奶来了,声音又提高了一些。二奶奶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说:“你把身子哭坏了,眼睛哭瞎了,孙娃们更可怜。”
奶奶一听,慢慢停止哭声,她用手帕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哑着的嗓子,什么也不说。
妯娌俩静静地面对面坐了几分钟后,二奶奶要走了,她边起身边说:“你想开点,孩子们长大就好了。”奶奶应承几声,站起来送二奶奶到门口,眼睛红红的。
奶奶不哭了,提着篮子准备去赶集。爷爷的豆芽摊子,还等着她去帮忙。我如释重负,背起书包去上学。随之又心事重重,担心她明天哭。
我家住在小街上,算命先生敲着铃铛来了。他一家一家给人算命,眼看要走出小街,奶奶忙迎他到门口,搬出竹椅,招呼他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
算命先生从斜跨腰间的布袋里拿出装签的盒子,一边打开一边说:“抽签不盘算,只当母鸡下个野蛋。”
奶奶抽好签,再庄重地报出生辰八字,然后静静地等着听他说。
算命先生是盲人,留着长胡须,常年穿街走巷,黑脸风尘仆仆,也因为说话太多,嘴角总有浮沫。
他捻着胡须,嘴里啧啧几声,轻叹几声,好的坏的古的今的说一番后,最后一本正经地告诉奶奶:“您活不过62岁。”
奶奶请算命先生,是想听听自己有没有好运。而算命先生给的,却是个死期。奶奶一惊,掐指一算,自己已没几年活头。她有些灰心,由着算命先生走远了,还坐在椅子上没动。但也并没表现出多少悲伤或者疑问,只仿佛有几分即将就要解脱的意味。
乡里的习俗是:母亲的寿衣,女儿张罗。奶奶没有女儿,她自己准备。黑漆漆一身衣服请裁缝爹爹做好,还差一双寿鞋。糊好鞋壳,准备好鞋面布,趁着农闲的时候,把姨侄女请来,做好寿鞋。
筹备好了,奶奶把它们压在箱底,端午节前后拿出来暴晒。过路人见了这簇簇新又厚又大的衣裳,总会多看几眼。有婆婆们走过,问起,奶奶拍拍搭在竹竿上的新衣服,不说话。
义贵伯伯过来了,问奶奶,您老这么早就把寿衣准备好了,不好吧?奶奶眼圈一红,神情黯然地说:“有什么法子呢?活一天算一天。”
奶奶,是我们几个孩子的天。没有她,我们怎么活。
我就在附近,奶奶并不避讳我还是一个孩子,看了这情景听了这话儿,心里会有多恐惧。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躲起来。
放学回家,没看见奶奶,到处找,怕她偷偷死了,穿着装老衣走了。
转眼,六十二岁到了,奶奶并没有怎么样。每到端午节前后,照样把装老衣服拿出来晒。
对面的王爹爹,在交易所上班,交易所卖木材卖棺材。听王爹爹说,棺材的质量越来越差,价格越来越贵。爷爷奶奶就暗暗合计开来,买两口棺材吧,总是要死的。
小小的屋子里,多了两口棺材,开始怕,不敢走近,怕里面有人睡着。见身旁的爷爷奶奶走来走去,知道里面没人,鼓励自己不怕。鹅一般颈子伸得长长的,往里一看,什么也没有。还是怕。过了很久,才敢走过去仔细瞧瞧。
奶奶说,这东西,不怕,放在家里保佑人。
准备着死,并不是不怕死。听说要火葬,奶奶越是怕。到了晚年,一想起人死后,要烧,她的牙齿突然收紧,人颤栗。我无以安慰,她就自言自语:“要是像爷爷那样土葬就好了。”
奶奶想死,又怕死,看似矛盾,但并不令人费解。活的那么痛,那么难,有个来临的死期,是个安慰,过不了几年,总要死去。死了,看不见,一了百了。也或是,比起死来,其它苦痛会减轻。
奶奶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哥哥参军离家,母亲带着她投奔姐姐。姐姐村里,有奶奶的娃娃亲。她可以和姐姐,一起赡养母亲。
奶奶的哥哥,后来定居株洲。奶奶的母亲在世时,尚有些亲戚来走动。去世后,就没在来往了。
离开自己的老家,奶奶从此没有了娘家。一生受再大的波折,心里有再难忍受的痛苦,也没有娘家亲人来安慰。
那户人家,家境不错,有几亩上好的地。这位日后成为我爷爷的后生,我没见过,但猜他长得帅。父亲相貌随奶奶,伯父不似,大约就是随爷爷。伯父气宇轩昂,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爷爷肯定是。
可惜,他是哑巴。但不是天生哑。五岁时,发高烧所致。那时的婚姻,大多没有反悔一说。
我的哑巴爷爷是一个好男人。 正常人能用语言表达,一般是说的多。哑巴爷爷说不出,就用行动做。每天天一亮,他就赶着牛扛着犁耙去地里劳动,一村的庄稼地就数哑巴爷爷侍弄得好。
他有使不完的劲,农活做好了去河里抓鱼捞虾,改善家里的伙食。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哑巴爷爷都宠爱。父亲十岁了,哑巴爷爷还搂着他睡。
女儿是老大,乖巧聪明,只活了七岁。那年年关附近,奶奶给她做了新衣服。她喜滋滋的,换了新衣服在床上蹦。晚上,搂着衣服睡。没等到过年,突地得了重疾,离世得很快,快得奶奶来不及悲伤。
不久,土改来了,被划成地主。田产被没收,双天井的房子被侵占。做最重的活,记最少的工分。一天,一群孩子在禾场上玩,不知因什么起争执,父亲被一个大人重重地甩了三皮带。哑巴爷爷在远处看见,不敢过来,“嗷嗷”着对天叫了两声。父亲说,那声音毛骨悚然,像一头在猎人面前护崽的狼。
那年发大水,野菜都被淹死。哑巴爷爷的哥哥躺在床上,他伸出如柴的手臂,划向空中,摊开手掌成一把刀的形状,拉锯一样来来回回几次后,死也没有瞑目。亲人们说,他想吃点鸡肉。
一家人嚎啕大哭,只哑巴爷爷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天黑了,他照例搂着父亲睡觉。父亲一觉醒来,还被哑巴爷爷搂着。家里有丧事,父亲起来帮忙,看见哑巴爷爷眼睛闭着,以为是太累,也没叫。过了一会儿,屋里一阵慌乱,哑巴爷爷已断气。
一个家庭,一天一夜之间,死了两个男人。卸下两块仅有的门板,抬出去入了土。
奶奶肚子里怀着孩子,不久,孩子出世,奶奶得了大出血,危在旦夕,大家以为她活不了,当即把生下来的儿子送给了别人。奶奶大难不死,活过来后问孩子在哪里,家人却不准提起。家徒四壁,丈夫去世,孩子要回来又能怎样?
大伯已成年,一气之下跑到京山去谋生。奶奶和父亲衣食无着,受尽欺凌。一个夜晚,她收拾好仅有的家当,拉着父亲一路小跑着,逃离了那个村子。
一家人就这样离散了。
讨饭度日中,经人介绍认识了后来的爷爷。
那个年代,好女不事二夫。一个女人,嫁了丈夫。丈夫死了,她再嫁,她就不再是一个好女人。
奶奶万分绝望,但她不能死。她还有儿子没有长大,还有不知下落的幼儿要内疚。她只能,磨蹭着走向这新的生活。
奶奶命运多舛,却遇人良淑。后来的爷爷,对她尊重信任和喜爱。没有自己的孩子,爷爷视父亲为己出,抚他长大,助他成家。奶奶舒了一口气,却没有想到,人生的苦,如田地里的庄稼,是生长着的。一茬一茬,不尽。
母亲生下我没多久,怀上了妹妹,襁褓中的我躺进了奶奶的怀里。饿了,往奶奶的胸脯前凑。后来,家生变故,父亲离家,母亲远走,几个嗷嗷待哺的幼儿,就彻底归了奶奶。
日子更艰难了,奶奶没有法子,只能迎着风雨踩向泥泞。
小时候,我躺在她的臂弯。稍稍长大,睡在她的脚头。寒风凛冽的冬天,一觉醒来,双脚总被她捂在怀中。我上学了,胆小得连老师也不敢叫,更遑论上课发言。每到开学时节,她颤颤巍巍地赶到学校,轻声和老师招呼。七八岁时,得了脑膜炎,她背着我求医问药,求神拜佛,硬是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没有留下后遗症。
奶奶常常嘱咐我:“在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你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很多年里,以为奶奶是让我避祸。后来明白,这是告诫我:“别人打你、骂你,不理会就不会受到侮辱和伤害。”
有事无事,奶奶总爱或长或短的叹息。我在她身边长大,学习得淋漓尽致。后来,才想清楚,这是身体里一种回旋的必要。她有太多忧愁,叹气是一种出口。她总爱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怎么不死呢?活着害人,死了就好........”
她很少笑,遇着特别好笑的事 ,那笑容,总是一闪而过。仿佛,被人生生掐去。她睡觉总和衣半躺半坐,起先没多想,随着年龄增长,自己偶有心里难受睡不着时,感觉半躺半坐可以缓解些。才明白,漫漫长夜,奶奶心里锥心刻骨的疼痛。
奶奶年轻的时候,很美。我一出生,奶奶就老了。她美,是村里一位伯爷说的。伯爷是大学教授,德高望重。他的话,我信。
不过,我也有自己的判断。人们说,小时怎么样,老时就怎么样。反过来,老时怎么样,小时就怎么样。奶奶老来的样子,高挑身材,轻轻盈盈。黑白的头发挽一个髻用黑发卡别着,抹上头油。一年四季几件大襟布衣,裁剪得合身,清洗得干净。冬天,大襟布袄外面系一条干净的围裙。隔一段时间,奶奶和二奶奶互相扯脸。一根缝被子的棉线,在脸部弹来弹去,“嗡嗡嗡嗡”如细蚊飞过。一会儿,两人面色神采奕奕。
我在奶奶身边长大,从没听她诉过苦。奶奶和哑巴爷爷生活了二十年,她甚至没有给我讲过关于哑巴爷爷的零星半点往事。
奶奶的名字,很多年里,我也不知道。她去世后,问父亲,说叫范伏秀。伏字,暗示着奶奶入伏那天出生。可奶奶活着时,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也就不知道。
那个时代的老人们,似乎是不需要生日这个仪式的。
人们总说:说出你的痛苦,痛苦就会减轻。真不是这样。任何的苦难都不是偶然的结果和单一的形式,你如何说的清楚。“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真是在有些年岁之后,参照自己的人生经历,才明白隐忍的意义。人生的大苦痛,是不能说的。说不清楚,扯断葫芦根也动,越说越绕越说越辱。
奶奶不识字,却有大智慧。她懂得沉默的道理,把自己和人生际遇分开。
命运安排的生活是一滩乱泥,不必焦灼地去拔拉它。让它静静沉淀,自汇成一汪清水。泥是泥,水是水。人是人,事情是事情。纵使无法拔泥而出,但求在污泥里自洁,而沉默是最有效的一剂明矾。
奶奶忍受着焦心的痛苦,使得她有些暴躁。她让我面对别人时,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自己却忍不住,要骂孩子们几声,打孩子们几下。
我上初中时,有一次,学校里组织学生看电影。奶奶同意,给了钱。等我兴匆匆地从电影院回来时,她却大声骂我。
争辩不得,委屈,不等吃饭就去学校上晚自习。坐在教室里发呆,窗玻璃闪过一个人影,是奶奶,来叫我回去吃饭。
不喜欢奶奶这样,与她斗气。也去秋妈妈的灶口坐着哭 ,说奶奶不该打骂我。便在心里想,等大一点,我出去打工,再也不回来。但又依恋她,知道她疼爱我。日渐懂事后,才明白,奶奶的生活太过压抑,打骂孙儿,只为“出口怨气”。而且,也是一种试探,尽管这试探,她未必知道。
毕竟是半路夫妻,毕竟是寄人篱下,奶奶内心是惶然的。她有怨气,对着我们一顿责骂,爷爷听见了,就怪她,说她不该打骂孩子。她听了,会有一种确认,一种踏实。爷爷爱几个孩子,胜于她自己。在这个家里长大,是安全的。
等我十四岁离开家之后,突然之间,奶奶的脾气没有了。
我慢慢分析,慢慢懂得。她一生养育四个子女,女儿早逝,幺儿下落不明,两个儿子,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谋生,也或不懂事,会把自己人生境遇的波折怪罪于奶奶。他们虽然不说,但那些年,我明显感觉到父亲和大伯的冷漠。一切都是命,奶奶只能把痛苦放在心里。
一个母亲的幸福,是要有希望为支撑的。等我长大了,出去打工了,她发现,几个孙娃是可以给她人生希望的。她觉得,苦日子好像在慢慢到头。
等我长成大姑娘时,奶奶总有几分担心,怕口笨手笨的我嫁不好。那年,我从武汉回老家,奶奶和我商量,说是去镇上姨伯家走亲戚。一路上,奶奶什么也没说。回来时,奶奶的脚磨破了,我们走走停停,她也没说什么。直到我结婚后,她才透露,姨伯家有六个儿子,她带着我去,是想和姨伯说,把我嫁到她家。当时姨伯婉拒,说孩子们的婚事,她不能自作主张。我这才想起来,那日和奶奶从姨伯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奶奶总唉声叹气。中途,她的脚打了个血泡,我们在路边坐了好一会。
我的生命里,不记得父亲双手的体温,不记得母亲怀抱的气息,我只记得奶奶。我睡在她的脚头,摸过她的脸庞,含过她的乳头,牵过她的手,熟悉她身上的味道。
几十年里,奶奶从没和我说起她的绝望。但我知道,奶奶绝望得紧。她哭,是为了宣泄绝望。她等死,是为了结束绝望 。她叹气,是在吞吐绝望。她打骂孩子,是在对抗绝望。而恰好就是这一哭一等一叹气一打骂中,消解了奶奶的绝望。而绝望,有时就是希望。最后,奶奶养大了我们,在八十高龄上去世。
有了自己的小家后,其实很想把奶奶接在身边,我陪着她老。可现实并不能如此,说不清道不明的阻拦,很多。
我还是把奶奶接来小住过。在我的住所附近,给她租了间小房。谋生不易,我并没有很精心地照顾她,但总是想着她。她想喝碳酸饮料,顺气,我给她买。喜欢吃糕点,我给她买。总之,那是我们之间一段很好的时光。
她坐在小屋门口,等我从她身边经过。有时,我去小屋坐一会。有时,我冷落她,她从不怪我。艳华给她买的口服液,她非要留给我喝。
艳华在广州。那年,我带着奶奶去玩。我让奶奶带了很多衣服,想着让她在艳华那里住一段。
那一个月的时间,两个孙姑娘围着她,带着她逛天河购物广场,去番禺野生动物园看动物,去珠海和深圳旅游,买好吃的好穿的,奶奶好幸福。
艳华的条件好,留下来多好啊。哪知道,她说楼高,住不得,非要和我一起回来。
几个月后,奶奶就回了老家。
知道自己最应该照顾她,也只能牺牲她。有时候,以为自己很有情,很懂恩,其实不一定,在最爱的人面前,有时候也是无情的。
暮年的奶奶,独自住在老屋。爷爷去世后,老屋朽得很快,感觉要倒,大伯便把奶奶接过去住,由我们大家出点生活费。
不能常常去看望,就委托老家的同学代我去看望,给她十元钱,再买几斤白糖。那时候,艳华每隔一段时间会给奶奶快递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全是她没有吃过的零食。
那种生活,奶奶是很高兴的。只是没想到,她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一天傍晚,奶奶端了一盆水进房去洗,再端出来时,她身子一歪,摔倒了。大伯把她扶到床上,就再也喊不醒她了。
我们赶回去的时候,奶奶已被安排在堂屋,是半死半活的状态。看她神情的安详,想必没有疼痛。可我们怎么喊,她都不应了。嘴巴紧紧闭着,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弟弟挠挠她的脚板,却动了一下。
她一直念叨的死,终于来了。
所谓的临终关怀,就是对一个临要离开世界的人进行人生安慰。我很懂这一点,却没有机会对她做了。
她紧闭着嘴巴,紧闭着眼睛,倾听世界的能力也随之关闭。
奶奶有些面部神经方面的问题,嘴角常常抽搐。此时,平静了。年轻时候哭得太多,眼睛是红肿的,泪潸潸的。此时,再也不睁开了。淌眼抹泪,奶奶的脸部皮肤像枯树皮。此时,也回归到了一种柔和。
三个最不放心的孙娃,她再也不看了。穿着自己为自己准备的寿服,睡着自己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奶奶,永远地走了。
对于别人,父母去世了,孩子才是孤儿。对于我们,奶奶去世了,我们就是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