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十年代的一个冬天,华平在天门彭市中学读初中。
家离学校十几里地,没有公交车,没有自行车,除少数住在附近的学生外,大多是住读生。学校规定每两个星期放一次假,让住读生回家拿生活用品。放假期间,学校食堂关门。不管起多大风下多大雨,大家都得回家。
腊月间的一天,正逢放假,天气阴沉起来,先是起风,又下起雨。随后,飘起了雪。一群男孩子站在寝室门口,望着天,一筹莫展。同学们都没有雨具,大人也不可能来接,怎么办呢?不知是谁当了头羊,把鞋子一脱,往书包里一塞,向风雪中一冲。紧跟着,其他同学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纷纷脱鞋,赤脚,一齐向风雪中跑去。
华平回家的方向是往北,平原地带无遮拦,北方呼呼地在他耳旁咆哮着。像刀子,划得脸上又冷又疼。雨加雪的交织,地上又冻又滑,眼睛不能睁,走一步退两步似的难走。
华平正吃力地迎着风雪行走时,看见一个人从北向南走来,他戴着一顶蓝色的旧布帽,急急地赶路。隔着风雪,他见这人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冻木了。那人也看着华平,仿佛认得他,径直向他走来。见他赤着的双脚在雪地里流着血,顾不上寒暄其他,很心疼地说:“孩子,天气这么冷,你头上无顶,脚上无鞋,这是会冻坏的呀!”
他说着,还伸出手来,帮华平抹去头上脸上的雨水和雪花。眼睛里饱含着一滴泪,满是关切,想把华平一把抱住,暖和他的身体,但觉得不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取下头上戴着的那顶蓝布旧帽,要为华平戴上。华平推说不要,他说:“别傻,快戴上,抵御风寒。我年纪大不要紧,再说走了很远的路,身体现在发热了。而且,很快就能到家。你还有那么远的路,冻坏了身体不得了。”说着,替华平戴上帽子,还整了整,扯了扯,想尽量盖住冻红的耳朵。
刚刚从头上取下来的帽子,带着身体的热气,罩在华平吹得发麻的头上,顿时一股暖流流遍全身。戴好帽子后,那人还没走,站在原地,手在那身很旧的衣服口袋里掏。掏了半天,掏出仅有的五角钱。握起华平的一只手,展开,放在冻得又红又肿的小手心,并说:“拿着,去买点东西吃。”
风雪之中,这么温暖,这么突然。华平呆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望着那人。他没有了帽子,头发上眉毛上点点雪花,伸出手扬扬,说:“孩子,快走吧,站着冷。”
华平捏着钱,使劲想,才想起来,他是父亲单位的一位叔叔。华平去玩过几次,依稀对他有点印象。他回过头,风雪的映衬下,那位叔叔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有了叔叔的帽子,华平走在风雪中,眼睛就可以睁开。而同时,也护住了脸部,没有冻坏。有了风雨中的这一幕,他一路想着,回味着,回家的路似乎变近了。
到家,推开门,母亲正在忙家务,见孩子浑身湿透,裤子大半截沾满泥水,脚和腿上都是血口子,抱着孩子大哭了一场。这哭声里,有自责。其实自责也没有用,家里没有雨具。
这哭声里,有心疼。孩子受了苦,在母亲这里是加倍的。
母亲拉着他来到热灶边,暖身子。打来热水,给他洗脚。暖过来后,华平取下帽子,摊开叔叔给的五角钱,给家人看,并告诉他们发生在路上的一切。家人们唏嘘不已,说他遇上了好人,说等父亲找到那人后,定当感谢。
后来,华平从父亲处得知,风雪中帮助过他的这位叔叔,名字叫夏传坤,在横林工作。那顶蓝色的布帽,家人后来怎么还给叔叔的,华平不记得。那五角钱,华平收藏了很久。那个年代,几分钱一个锅盔,几分钱一碗面条。五角钱,可是一个大数目,可以买一家人一星期吃的菜。
人,得到了别人的爱心,是一种喜悦,而同时也是一种折磨。当年的华平年纪小,没有当面向传坤叔说声谢谢。后来全家搬离,更没有机会去报答这份恩情。几十年里,只能怀想。怀想传坤叔的眼神,怀想他说的每一句话。怀想里,他风雪中的背影越来越清晰。
华平说,如今,父母也离世多年。这份风雪中的情义,一想起来,温暖就近在眼前。真想知道老叔的近况,向他道声谢谢。可是,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