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桂英婶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628 次 更新时间:2023-07-25 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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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桂英婶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她大女儿和我同岁,小女儿和妹妹同岁。那时候,总见她过来找奶奶诉苦。桂英婶有严重的心脏病,眼睛高度近视,做不得重事,加之爱唠叨,丈夫不热乎他,有一年竟然丢下她们母女三人去很远的地方谋生去了,好几年没回来,也不寄钱写信。

那几年,桂英婶的日子不好过。经常不能出工,公分挣的少,吃了上顿没下顿,年底还超支,靠亲戚朋友接济着过活。身体不好,吃药打针拿不出钱,只得拖着。有气无力,嘴唇常年是乌青的。每次和奶奶说着说着,她就哭,苦得寸断肝肠。两个孩子小,站在身边,盯着母亲的脸流着鼻涕皱着眉头。

我们家那时的生活情况和桂英婶家差不多,两位老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活,没有劳力。年底分点粮食,分点过年的鱼肉菜蔬,一算,倒欠生产队很多钱。所幸那些年生产队的队长是本家大伯,他同情我们家的遭遇,允许我们欠着。和桂英婶家不同的是,爷爷会做米酒和生芽菜,他老人家热时生豆芽,冷时卖米酒,挣些小钱。尽管差着生产队的钱,尽管分不了多少粮食,爷爷奶奶没有饿着我们,冻着我们。那年月,做生意不能堂而皇之,只能偷偷摸摸上集市去卖。

一年秋天,生产队刚刚割了稻子,摊在田地里。那几日,桂英婶子家又揭不开锅了,不知她白天怎么和奶奶商量的。到了深夜,我和妹妹被奶奶从睡梦中叫起来,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一出门,看见桂英婶子带着两个女儿等着我们。我们一行六人屏气吞声悄悄向中学后面的田野里走去。那晚一轮圆月当空,照得如同白昼。那年正好禁止养狗,村庄四围静得像一潭水,偶几只秋虫呢喃,越加深静。

我们一行潜进铺满稻子的地里,每人迅速卷起一抱稻谷,转身向家里走去。偷生产队的东西,捉住了要严惩。不敢跑。谷穗沉甸甸的,一跑一抖,会有声音发出来。再说跑累了,还气喘吁吁。万一让人听见可就不好办了。桂英婶子身体不好,远远落在后面。乡间小路,六个人走成一行。我腿脚灵活,胆子最小,冲在最前面。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

好在离家不远。一头钻进大门,死死抵着门闩,心慌得要命,趴着门缝往外看了很久,四周一片死寂,才慢慢平静下来,上床睡去。抱回来的谷穗晾干后,奶奶搓下谷粒,变成白花花的大米。那几日,我门家和桂英婶家好好吃了几顿不加苕的米饭。

桂英婶不光有心脏病,她还“火焰”低。这个词,到现在我仍然无从解释。我们那地方人信鬼,把经常被鬼缠住而胡言乱语的人说成火焰低。桂英婶子就是这样,做着做着手里的事情,突然就胡话开来。这时,家里赶紧请来马脚。“马脚”这个词,我也无法解释。当地人把赶鬼劝鬼的人称为马脚,对他(她)尊敬信赖有加。

马脚一来,一番言语和动作,附在桂英婶子身上的鬼开始说话了。是同村的强发伯。强发伯是突发疾病去世的,算不上老人,埋在菜园子西头的水沟边。强发伯说,自己睡的地方被水围着,衣服整天不得干,很难受。也没有吃的用的,可怜。马脚赶紧催人叫来强发伯的家人。那天,我亲眼看见强发婶匆匆进了桂英婶家的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大半天后,桂英婶子恢复神志,下床做饭了。

突然一天,桂英婶子的丈夫从远方回来了。小街上的人前去看望,把她家围得水泄不通,桂英婶的两个女儿喜笑颜开。人们都以为,他回来了,会好好和桂英婶过日子。可是没隔多久,竟然传出了他们要离婚的消息。那时离婚,是稀奇事。亲朋好友怎么劝,桂英婶的丈夫都不听。

桂英婶子离家时,是哭着走的。娘家父母不在了,留下的老屋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一身病,上哪儿去谋生呢?只能再嫁人。很快,桂英婶被人介绍到离小街十几里路的一个村庄。听说男方是重度残疾,四五十岁,没结过婚。也很快,桂英婶的前夫找到了心仪的女人,还办了热闹的婚礼,接着有了三个孩子。桂英婶的两个女儿辍学在家,照看弟弟妹妹,做家务。

有一年,爷爷去桂英婶所在的村庄收黄豆,想去看看她。一问,马上有热心人指路,还热情地带爷爷去她家,说桂英婶过的很苦。一进大门,爷爷心里一凉,土屋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农具都没有。只见桂英婶睡在堂屋的破床上,气若游丝。见是爷爷,双泪直流,挣扎着爬起来倒了杯水。问起女儿们的近况,桂英婶子哭得更伤心了。

没过几个月,桂英婶去世的消息就传进了小街,人们为她唏嘘了很久。

那个年代,人人都爱惜粮食。

到了生产队割稻谷的日子,小街上的闲人们会自发地组成一支支捡谷队。所谓的闲人,就是老弱病残。

每天放学后,放下书包,第一件事不是写作业,而是去田里捡谷。大人们在前面搂,我们在后面捡,捡搂掉的稻穗。有的人胆子大,顺手牵羊般从捆好的草头里抽。

那是黄昏时分,田野里的天空和晚霞美极了,刚刚收割后的稻田露着一茬一茬的稻谷桩子,散发着新鲜的带着草木浆子的气息,直往鼻子里扑。麻雀们成群成群地寻觅最后的粮食,燕子不稀罕,高高地飞在天空。远处的村庄里,有炊烟腾起,从屋顶飘到树缝,再一跃升起,和白云汇合去了。

我的怀里抱着捡来的稻穗,穗子朝上,挨着我的脸,有些扎。但我不动它,怕谷粒洒落。一颗米,一滴汗。糟蹋粮食,是不可以有的行为。回到家,奶奶接过我捡回来的稻谷,轻轻放在铺着塑料布的地上。

我家隔壁,住着菊香婶娘。她有心脏病,眼睛高度近视,不能出工做重活。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她丈夫又老不在家。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过活,很艰难。

有天,不知道她和奶奶怎么商量的,决定晚上去田里搂一抱刚收割的稻谷,且她们已经看好搂哪块田。没有钟表,不知道她们俩是如何相约的时间。

当然,奶奶和菊香婶娘偷偷商量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奶奶知道我胆小,越早告诉我,如坐针毡的时间就越长。

也不知道是几点,奶奶叫醒我和妹妹,说是去搂一抱谷。怕得很,但是不敢说不去。一出门,看见菊香婶和她两个女儿站在门口。人这样多,才稍稍舒服了些。

那是秋天,收晚稻的时节。月色很好,天气很凉,有雾气。我们一行人屏气吞声,拐过学校的院墙。正好那年禁止养狗,村庄四围静得像一潭水。秋虫呢喃,越加深静。我们穿着布鞋,走不出多少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被雾气笼罩的田野,房屋,梦一般迷离。我很少走夜路,看见这样的景色,觉得美,但是无心欣赏。前路茫茫,不知所以。害怕,又怕鬼又怕人。想当然地以为:走在中间最安全。

潜进离家最近的那块地里,奶奶率先搂起一抱谷子,我们也学着她的样儿搂了一抱,赶紧往家里走。不敢跑,怕有脚步声,怕有气喘声,怕谷子抖动。还是慌,还是累,哼哧哼哧。谷子一走一摇,也哼哧哼哧。

菊香婶憨,走在最后面。四个孩子中,我最大,走在最前面。这是我想要的最佳位置。我以为,要是有人说抓小偷啊,抓小偷啊,那一定是从后面来的。在最前面,可以跑得最快。假若鬼来了,也应该是从后面来,抓不到我。

到家了,推开大门,一闪而进。我抱着谷,靠着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活动终于结束。透过门缝往外望,一片死寂,心才静静平息下来,上床睡去。

四个几岁的孩子,一个病妇,一个老人,一人一抱谷,能有多大用途?我不知道。但那个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做了。

那块铺满稻穗的田头,缺了一块。第二天,生产队派人收稻穗的时候,有没有人怀疑?有没有人说什么?我不记得了。

突然一天,菊香婶的丈夫从远方回来了。我以为,菊香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没想到的是,不久后,菊香婶的丈夫要和她离婚。那时离婚,是稀奇事,全街人惊讶。那时离婚,女人是没有娘家可以回的。

菊香婶娘的父母不在了,留下的老屋归了哥嫂。一身病,上哪儿去谋生呢?只能再嫁人。很快,菊香婶被人介绍到离小街十几里路的一个村庄。听说男方重度残疾,年纪很大。

菊香婶离家时,是哭着走的。两个女儿站在身边,盯着母亲的脸,吸着鼻涕皱着眉头。

有一年,爷爷去菊香婶所在的村庄收黄豆,想去看看她。一问,马上有热心人指路,还热情地带爷爷去她家。

一进大门,爷爷心里一凉,土屋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农具也没有。只见菊香婶睡在堂屋的破床上,气若游丝。见是爷爷,双泪直流,挣扎着爬起来倒了杯水。问起女儿们的近况,菊英婶哭得更伤心。

此后没过多久,菊香婶去世的消息就传到了小街,人们唏嘘不已。

一过经年,奶奶也去世多年。那个月夜,那支老人病人孩子组成的队伍,那一抱谷,一直存在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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