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家的第二年,爷爷奶奶把家搬去大伯所在的村子。在一位好心婶娘家落脚一阵子后,爷爷拿出毕生积蓄在村里置了三间瓦房,一家人终于结束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处境。放年假,我匆匆赶回去和他们团聚。
早晨,我正弓着腰扫地,听到有人唤我名字,一愣。奶奶忙走过来说,这是隔壁的秋平,和你同名,这屋是他叔叔卖给我们的。我从小就怪自己的名字不好听,没想到还有和我同名的。难怪这名字别扭,敢情是个男孩名字。一边想,一边偷偷瞟了他几眼。小伙子中等身材,眉清目秀,举止得体,言语温和。爷爷在后门口筛黄豆,他走上去递了支烟,寒暄几句后,告辞出去了。
唉!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却得了精神病。我又一愣,望着他的背影不敢相信。奶奶告诉我说,有一天,他举着菜刀要砍他父亲,父亲到处躲,后来还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前用绳子捆住他。父亲叫来儿子女婿,雇一辆车,把他送到县城里的大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控制住病情才回来。医生说秋平患的是间歇性精神病,让家里人按时给他服药,不可掉以轻心。
家里穷得叮当响,负担不起一个月几百的药费,又加之医学常识缺乏,家人根本没意识到这种疾病的危害性。母亲看他暂时正常,就断他的药,发病时再服用几天。村庄里的人也不知道精神病到底是什么病?他们有口口相传的执念,觉得年轻男女每到油菜花黄时节胡言乱语行为诡异的就是花痴,娶了老婆嫁了男人就会好。
常年不在家,没看见他发病的样子,只一回去,就会听到关于秋平伤人的事情。他一发病,攻击性就来了,见人不顺眼又追又打,有时拿着锹,有时拿冲担,血红着眼睛,骂骂咧咧。一村人见了他像见瘟神,远远的赶紧关门闭户。
那年月,乡村里少有偷鸡摸狗的事情,人们做房子,只重视大门,后门简直就是个摆设。似乎只是告诉你,有一扇门的存在。奶奶胆小,远远看见秋平过来,赶紧拴门。他从后门经过,把门踹得山响,门张着大口好似要散架,奶奶只好关紧房门,躲在里面不敢出声。趁他不注意,德望叔赶到地里,叫回他父亲。几个人联手把他扭住,绑在木梯上。没钱住院,赶紧买回药,吃上几天,恢复一段时间。
秋平发病时,人们都怕他躲他,但有一个人躲不过他,这个人是我爷爷。爷爷干着生豆芽的营生,他的一排豆芽缸摆在村后的池塘边,他一天无数次往返那里侍弄豆芽。逢着秋平发病,爷爷心惊胆颤。尤其是深夜,爷爷提着马灯,向池塘边走去,他刚刚挂好马灯,站稳脚跟,秋平像幽灵一样出现了。漆黑的夜里,秋平天马行空般胡言乱语,爷爷前言不搭后语无可奈何附和,竟然相安无事。
秋平是武疯子类型,在精神病群体里这是对社会危害最大的一种。那些夜晚,秋平和爷爷说了些什么,没有人能告诉我。他们为何相安无事,我却有自己的几分理解。精神病人是易感人群,白日里,他狂躁的情绪和混乱的思维越发张扬和无度,只有在宁静和干净的深夜,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时,心情才会平复下来。精神病人的药物,吃下去就嗜睡,我想也是这个道理。把他们逼近黑夜,进入沉沉的梦境,去梦想光明和未来。
或许秋平冥冥中知道自己发病时伤害了很多人,每当他清醒的那段时间,他比谁都热心,帮老人们做事,逗孩子们玩耍,和人交流有礼有节,大家都喜欢他。有几年,他的病情维持得很平稳,没再听到他伤人的话。有人悄悄对他母亲说,给秋平找个媳妇,冲冲喜,这病就彻底好了。秋平母亲半信半疑,心里留意开来。
近处的姑娘知根知底,肯定不行,远一些的好,找谁张罗呢?秋平妈想起嫁在离家三十里地谭镇的姑子,姑妈给侄子做媒天经地义。一番筹划后,秋平妈亲自上门托付。姑妈嫁的远,两家往来不密,她并没真正看到侄子发病时的严重情形,想着侄子一表人才,想着花痴实在算不得病,她拍着胸脯一口应承。
秋平姑妈想起邻村一个叫燕子的女孩。这女孩幼年丧母,下面有两个继母生的弟妹。继母不冷不热,一心只想燕子快些嫁出去好眼不见心不烦,且还扬言燕子出嫁没有嫁妆。这对于乡村女孩来说,是特别没面子的事情,只这一点,就让她找婆家低了几分头。
秋平姑妈找来燕子,跟她大致谈了谈秋平的情况,她说侄子人品相貌都好,就是曾生过病,如今已痊愈。燕子答应处处看。秋平骑着自行车赶往姑妈家,两人第一眼就对上了,特别是燕子,好似如了愿,她觉得小伙子人不错,也不嫌弃她没嫁妆,嫁远些好,清静。两个月后,秋平迎娶了燕子。这期间好似神助,秋平的病竟然一次也没有复发。
一年后,燕子生下了儿子。过年,在西安做生意的表哥来家拜年,顺便说起自己在西安的生意是如何风生水起。这让秋平夫妇格外动心,他们也想去西安做生意。表哥答应了,但秋平的爸爸妈妈不放心,他们心里狐疑,这儿子到底出不出得远门?农村老头老太太,想归想,终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两口帮忙筹集了几千元资金,临走时,秋平妈妈把媳妇叫进房间,拿出几个药瓶,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几分秋平的病情,让媳妇把药收好,催秋平服用。
燕子不知道秋平的病有多严重,去西安后,谋生很辛苦,她顾不上,记起来的时候催秋平吃几颗药。转眼间,儿子已满半岁,可他们的生意却不见气色,只勉强糊口。精神病人易感而极端。那段时间,燕子觉得秋平一天天不对劲,神色闪烁,胡言乱语,她不清楚状况也就没多想,只由着秋平的病情日益严重。一个深夜,秋平崩溃了,他拿起劈柴的斧头,砍向了熟睡的妻儿。
我在报刊上看到这则消息时,心里唏嘘不已。我眼中那个清秀的男孩,竟然做出了如此残忍的事情,而这一切又不是他能控制的。那个叫燕子的女孩,心怀着美好的憧憬走进的却是精神病人的恶魔世界。还有无辜的婴儿,他像流星一样短暂的生命沾满的竟然是父亲制造的鲜血。
秋平被手铐脚镣捆着送回了家乡,父母一夜白头。他们在村子西头搭了间砖房,把秋平困在里面,母亲日日送饭。刚开始,他还大喊大叫,后来慢慢没了声息。听堂哥说,小屋没有被子,没有衣服,一年四季阴暗潮湿。秋平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粗粗的脚链和手链长进了他的肉里,腐蚀着他的身体。他整天歪在墙角,眼神空洞地望向门外的坟山。村里的老屋倒塌后,母亲搬进哥嫂家住。离着几里路。年龄大了,送饭也只能有一餐没一餐。
每年回老家上坟,远远看见秋平的小屋,浮在眼前的总是秋平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几面之缘,又恰好不是油菜花开时,我见到的秋平轻声细语,俊朗清秀。在村子里和老人们聊起秋平,有人说,他这病是家族遗传的。也有人说,是他们家族的屋脊台子不好犯了冲。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当年他叔叔卖掉住房,是因为秋平的堂弟也得了精神病。心里五味杂陈,那年月爷爷买房子的时候,可没人告诉他卖房人的动机。
秋平死的很惨。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快要过年的当儿,一位路过的精神病人,进到秋平的小屋,拿起砖块,砸死了他。
秋平的经历,总让我想起一部电影——《美丽心灵》。里面讲述的是一个叫约翰纳什的精神病患者,他妄想,幻觉,有异物被植入体内的感觉。他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身体和心灵在迷雾之中穿梭,不能应对正常的生活,住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出院后,在家庭和社会的支持下,他带着病体,终身服用药物,有了适合自己的工作,融进了正常人的生活,最后通过努力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生命,在如此大的反差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归之于命运,也许是最合理的说辞。然后,深深的叹息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