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妇人

母亲住院的心血管介入科，新来了一位病友，是一位老妇人。她全身蜡黄，容貌枯槁，瘦得皮包骨，腰间挂着排胆汁的袋子，是所有在这个病区住院的病友中，病情最重的一位。

这是我的初步判断，后来一问，她并不老，才56岁。她确实病重，是一位晚期癌症患者。

在省城医院确诊后，一是付不起高额的医疗费，二是因为即使花费几十万，也有可能人财两空。她的家庭赌不起，只能放弃积极治疗，转入地方医院进行保守治疗。

这次，是她腰间排胆汁的管道堵塞，入院做一个疏通。护理她的是她妹妹，每天前来照顾的是她的大儿子。

她的容貌很愁苦，让人看了压抑，想走出去透气。

一问，妇人的命真苦。十九岁结婚，生下儿子。五年后，儿子四岁时，年轻的丈夫病逝。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儿子，生活很难，她只能再嫁。有人为她介绍了一个未婚男子，人家看她带着儿子，犹豫起来。声称如果是女儿，就愿意娶她。

后来，又有人主动追求，是一个少了半截腿的未婚男子。男子承诺，会把她的儿子视为己出。她心动了，嫁给了他。男人并没有食言，对带去的男孩不错。几年后，这个家庭又有了一个男孩子。

男人虽说有残疾，但头脑灵活，且很勤劳。按道理，这样生活下去，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

不想，灾难来了。

屋漏偏逢大雨。断裂专往细处。

家里建了新房，楼梯还没有装栏杆，妇人扛一块跳板上楼。如果她观察一下楼梯转弯处的地形，想着跳板扛在左肩膀上若遇到阻力会很危险，那她就会把跳板扛在右肩膀。

她没有多想，而是把跳板扛在左肩膀上，楼梯转弯处一碰，跳板歪了，人也就歪了，一齐掉下楼。

妇人伤得很重，颅内出血。做开颅手术后，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丈夫腿不好，又要忙着挣钱，还有小儿子需要照顾。这样，只能是大儿子护理她。二十岁的男孩，每天给母亲喂饭擦洗端屎尿。

出院后的妇人，口齿不清行动不便。失去了劳动能力，花了一大笔医药费，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差。随之，她的相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愁眉苦脸使得她变得又老又丑。

大儿子要娶媳妇了。这样的条件，没有女孩愿意嫁进来。后来有热心人说媒，他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

在农村，有约定成俗的规矩，男孩做了上门女婿，得和自己家脱了干系。

可是，这个家庭又出事了。大儿子和这个家庭脱不了干系。

一天深夜，妇人睡着了，残疾丈夫起床去猪圈看母猪下崽了没有。或许是平常爱喝酒的缘故，或许平常就有心脑血管之类的病症，在这个半夜，在猪圈里，他突发心肌梗塞，倒在地上。

天亮后，妇人才发现丈夫不在床上。她到处找，在猪圈里发现他的尸体。

从此，妇人和小儿子的生活，就压在了这个做上门女婿的大儿子身上。

大儿子在省城打工，一个月四千元钱，要负担母亲的生活，要负担弟弟的学费。剩下的，就没有多少了。而且，还会被时不时地招回去，处理家事。

时间长了，妻子不愿意，说他身上背着的累赘太重，望不到头，难得过好自己的小家。

两年的吵吵闹闹后，两人离了婚。

世人离婚，大多因了感情。而这对夫妻，却是因为男方家的拖累太重。

离婚没多久，这个家庭又出事了。

妇人被诊断出患了胰头癌，是晚期。这样的家庭环境，只能进行保守治疗。老家没人，妇人也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小儿子刚满二十，在外面打工。照顾母亲的责任，只能是这个大儿子。

大儿子经过一番思考后，决定把母亲安置在自己打工的单身宿舍。但是，要得到单位领导的同意。这是一家机关单位，大儿子在这里做面点，勤劳朴实，领导们很喜欢他。听了他的人生经历，了解了他的难处，领导们一研究，同意了他的请求，还给母子俩捐了款。

这次来住院疏通流胆汁的管道，虽说有小姨照顾着，但这个大儿子依然每天过来。做白案，四五点就得起床，忙到午后，再开车一个半小时前来照顾母亲。

他带来了母亲能吃的小米粥，包子馒头。那馒头，我也吃过，做得很好。他太累了，坐在母亲床边，不一会就趴着睡着了。

见妇人每天只喝稀饭吃馒头，我把母亲的鸡汤分一小碗给她，她的妹妹很高兴，拿给她吃，她骂骂咧咧着不接受。我劝她，这是一种分享，你看你儿子拿来的馒头，我们也都不客气地分享啊。

自己住院，小儿子却没有露面，妇人很焦心，总是问大儿子，为什么弟弟不来。做哥哥的，只得和弟弟联系：母亲最后的岁月，你要多过来陪，你要多打电话。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恳求。

小儿子来了，一个潇洒高大的小伙子。妇人一看见他，一边流泪一边笑。因为疫情，病房里不能多留人，小儿子出去了，说晚点过来，替换小姨照顾妈妈。

结果，到了晚上十点，他还没有回来。打电话，联系不上。过了半小时后，他才回电话过来，说自己已经走了。

妇人一脸失落，也只能无可奈何。她其实是知道的，自己已没有多少时日了，她希望，大儿子小儿子能陪着她。当然，更是一种放不下，大儿子单身，小儿子还小。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妇人无能为力，甚至连陪伴的机会都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