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有千年古刹，名古月寺。走在古月寺附近，问起它的年岁，老人们必是伸出袖筒里的双手，扬起往天际远方一划。

古镇，人脉源远流长。在学校医院工厂民居的不断挤压下，古刹地盘越来越小，香火越点越暗。

终于，古刹要扩建。紧挨着的那片平房，列进了拆迁名单。慢慢的，人们相继搬出，只留花婶孤零零守在那里。

人要人帮，屋也要屋帮。左邻右舍都拆走了，花婶的屋成了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若不是上面还有几片瓦，人们不敢相信这屋子还能住人。说是有瓦，也不全。前后两个大窟窿，塌陷着。没水没电，小屋日夜关闭。也好，就着破屋顶，些许有些光亮。但下雨下雪呢？相熟的人们，怕花婶有什么闪失，每过风雪之夜，就来拍拍门。

年轻时的花婶，生得标致，家里成分又好。附近中学里一位名校毕业的右派老师，三十好几。花婶有位亲戚在这学校里教书，亲戚热心快肠，郎才女貌的观念在脑子一转，把正值青春华年的花婶介绍给了这位老师。

没有文化的村姑嫁给了中学老师，再也不用日晒雨淋做农活。当年，这桩婚事不知羡煞了多少姑娘。花婶自己也高兴，她憧憬着这位有文化的丈夫能给她体面舒适的生活。事实也真是那么回事。新婚时，和丈夫走在街上，人们一口一个老师，花婶听着荣光极了。

随后，花婶有了女儿。按理日子该越来越滋润才对，可不知怎的，花婶的脸相越来越苦，和丈夫一起出门的日子越来越少。偶尔一起，也是远远掉在丈夫身后。

学校的宿舍，是一排平房，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家挨着一家的格局，有点什么声响都能分辨一二。紧挨花婶家住着的是方妈，她说偶尔听见花婶家传出几声孩子的闹声以外，总是一片死寂。

吃饭的点，大家端着饭碗，蹲在各家门口。遇到谁家有好吃的，进去夹菜，逗着说笑。这场景里，总没有花婶家的人出来参与。女儿越来越乖巧，一家人像影子般悄无声息。

有时，花婶坐在门前择菜。她默不作声，低头忙手上的活。姑娘婆婆们，爱谈些夫妻间的闲话。说到热闹处，笑声像奔腾的河流。这时，花婶忙端起篮子走进家门。

总是这样沉默，也就没有人去额外关心她。她来她的，她走她的。一次，有人看见花婶抱了孩子在古刹的菩萨前淌眼抹泪，见到熟人，赶忙把头埋进孩子胸前。孩子们一起玩耍，有热心而又好奇的老人向花婶女儿打听她爸爸妈妈的事。小女孩头一低，眼一灰，闷着头往家去。

没几年，花婶的丈夫要调走。他是大学生，城市里的学校更需要他。人们都羡慕，花婶要去大城市生活了。搬家的汽车一阵风似地腾起层层土灰，落尽，人们发现，花婶没有走。说是花婶嫌自己没文化，怕进了大城市找不到工作，不愿跟着去。不久，丈夫以两地分居的名义与花婶离了婚。

丈夫和女儿走了，花婶仿佛解脱了，渐渐开朗了些。街坊邻里觉得花婶还年轻，应该重新建立家庭，帮她介绍了好几个。可花婶心如死灰，一个也不接受。没有生活费，她出门做起了小工，帮泥瓦匠提灰桶。不争工钱多少，不埋怨活儿重，不惹是生非，师傅们都愿意带着她。

有谁知道呢？花婶不走，是再也不想看见丈夫对自己的冷漠。这世间，夫妻之间，冷漠像刀子，无言最轻蔑。有话说不出，有疑不能问，有苦无处申，有情没处投。久而久之，心成一口枯井。

近些年，花婶身衰病多，没在外面打短工，不知她日子怎么过的？女儿前来探望，花婶冷若冰霜。弟弟就住在不远处，花婶从不前去叨扰。居委会的人安排她去福利院，她死活不肯挪窝。

当初那桩跳出农门的姻缘，不是幸福的起点，而是苦海的渡口。她沉浮扑腾里间，心湿透了，再也暖不过来。孤苦伶仃，没人理解没人辅助，时间久了，自生出一层壳子，护着那一丝做人的尊严。

假若当年，花婶按部就班嫁一位耕田话桑麻的男人，一定不会是今天的境地。花婶的破屋离古月寺近。梵音袅袅，经声悠悠。佛菩提的慈语，是她最温暖的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