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堂哥的儿子结婚，我回故乡参加婚礼。遇见德叔，老人家未语先流泪：你梅姑妈走了。一惊，心里掐算，梅姑妈才六十出头。

梅姑妈是幺爷爷的女儿，父亲的堂妹。

梅姑妈有两个哥哥。大哥强随生产队去修汉北河。一天傍晚，有人报告工地领导，说强在食堂偷吃米饭。强家是富农，属批整对象。他拼命跑，后面很多人追，慌不择路，跑进水边沼泽，再也没有爬出来。

成分不好，又家徒四壁，梅姑妈老实巴交的小哥哥说不上媳妇。幺奶奶着急。热心人出主意，何不来个换亲？两全其美，亲上加亲。附近胡家湾正好也有户人家，儿子说不上媳妇，女儿待嫁。热心人两边一张罗，成了。

梅姑妈和德叔婚后，生了两个儿子。虽是一门换亲，可德叔人好，日子过得如春水响。一年春节期间，德叔骑着自行车来我家拜年。奶奶说，德叔要接你们俩去梅姑妈家玩。妹妹不懂事，欢呼雀跃。我晓事些，心里不那么敞亮。但还是想去。做客，总是一件让人充满神秘和期待的事情。

人们或许都有经验。人越大，越不爱走亲戚。去姨家，姨夫对你好不好？很难说。去姑家，姑父会不会给你脸色看，很难说。孩子小时，不会察言观色，欢喜走亲戚。长大后，懂些神色眉语。有些亲戚，不爱走。

那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车，不敢坐后座。德叔抱起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自行车在空旷的田野间穿行，风呼呼吹。我的头顶着德叔的下巴，身子贴在德叔胸前，又温暖又奇妙，又紧张又巴不得路越远越好。

第二天早晨，我和妹妹一觉醒来时，德叔正站在床前。他弯下腰，帮我们掖了掖被子：天冷，再多睡会。我躺在床上，看阳光顺着屋顶的亮瓦投在地上的光圈，如一幅沙画般曼妙。而那根光柱，无数的灰尘正在聚集和跑动，俨然是一场光阴和物质间的战事。德叔走进走出拿东西时，总会对着我们笑一笑。

正是过年，家里还有其他客人。宽敞的厨房里，香味腾腾。儿童的记忆里，走亲戚的时光，是会有很多吃食储存的。​那次在梅姑妈家，吃了什么，我毫无印象。​脑海里涌动的，全是德叔的慈爱。

后来，听奶奶说，德叔和梅姑妈没有女儿，他们想在我和妹妹间选择一个领养。为这事，来了好几趟。或许是起心太晚，我们都已长大，怕养不亲。也或者梅姑妈想起自己换亲的事，觉察到里间的不妥。再或者，奶奶年轻时曾失散过一个孩子，她有苦涩。反正玩了几天后，德叔骑着自行车，把我们送回了家。

从小，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父亲是女儿成长中第一个认识的男人，他有慈父情怀吗？他有温柔之爱吗？在我的记忆里，有关这些方面的点滴温存，是德叔给我的。

日后的年年岁岁，回到故乡，经过梅姑妈的村庄。那些暖流，回旋到眼前，激起想去看望他们的涟漪。梅姑妈和德叔老了，我们也已人到中年。他们绝口不提当年想领养我们的初衷，只是笑。那笑，慈爱柔和，和当年掖被子时一样。

所谓生命，不过是在这段暂时属于我们的光阴里，结几份或深或浅的缘。这缘分，重在缘。最该深的，有时却浅。最该淡的，有时却浓。看起来走得近，心却无限远。疏淡曲折的，反还攒眉千度。

德叔和梅姑妈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小儿子在南方打工。人的天南地北必定导致婚姻的山长路远。小儿子在外打工期间，结识一位江西姑娘。婚后，有了一个孩子。我的德叔，一直想有个女儿。襁褓中的孙女，成了他的心头肉。

这种山长路远的婚姻模式，经不起地域和习俗的冲击。也或者说，没有同一方水土的滋养，就少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坚韧。这个儿媳妇，在德叔家过了两年后，竟然一走了之，杳无音讯。

或许是这个原因，梅姑妈一直没有认真治疗过的先天性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一到冬天，几乎卧床不起。这年，更严重些。整天整夜靠着棉被，哼哼。德叔找来汽车，送梅姑妈去看病。医生开了些药，让梅姑妈在家里静养。那几天，她一个劲地对德叔说，好想有个娘家人前去看望她。

当年，梅姑妈的小哥哥和德叔的妹妹成家后，育有三个孩子。女儿英子最大，如花似玉，得了精神分裂症。没钱治疗，越来越严重，最后竟离家出走，了无音讯。过了两年，梅姑妈的小哥哥说要出去寻女儿。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如今，娘家的老屋，只有一个人住着，既是嫂子，也是姑子。

这年的腊月初一，梅姑妈离开了人世。她不想再熬过这个年，她想弄明白，侄女和哥哥到底在哪里？

生命中，有多少亲人，我们正在无意识地怠慢。有多少情义，我们正在不经意地忽略。虽说我们隔着一层，但也是梅姑妈的娘家人。我的德叔，顾忌这顾忌那，硬是没有给我们一星半点音信，满足梅姑妈想要有个娘家人前去看望的心愿。

婚礼结束。临走，德叔红着眼圈说：你们以后回来，要常来看我。梅姑妈不在了，我还想你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