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的文字里说,林海音永远不老,像英子。我的心里也有一个英子,她也永远不老。
堂妹英子比我小三岁,从小爱唱爱跳,不怯生。稍稍长大些后,爱美。不过,那时的乡村女孩子,就算爱美,也没有几件新衣服穿。爱美的英子心思密,就在头发上下功夫。今天扎在左边,明天挽在右边,或戴朵纱花,或别个新式发卡。
我们两家不住在一起,初中毕业后我离开了家。见她那年,她已辍学。那天,隔着一塘池水,她笑着喊我萍姐姐。绕过去细细打量她:圆圆的微黑脸庞,一双眸子夜空似的流转着天真和娇媚。穿一件亮黄色上衣,脖颈松松系一条红纱巾,偏着头,一脸俏皮的笑,如乡间田野里一只翩跹的蝴蝶。
少女英子性情奔放,喜欢结交朋友,喜欢被人关注,喜欢听到赞美。爱找男孩子们玩,唱唱跳跳。大人们看不惯,特别是婆婆妈妈,说她爱出风头。这话传进英子妈妈的耳朵,急躁脾气的妈妈就骂她,英子觉得冤,和妈妈对着干。英子爸爸老实木讷,既管不住妻子,也安慰不了女儿。
一次,外村放电影,村里年轻人嫌远,只英子执意要去。爸妈不同意,英子还是独个儿出了门。一家人早早睡下,英子几点回来的?谁也不知道。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人们发现,英子的言行举止怪怪的。
有人猜测,乡村的夜路把英子吓着了。有人猜测,英子回来的途中,被恶人相害而受了刺激。也有人猜测,英子有了中意的男孩,可男孩子家里不同意。那晚,英子和意中人说好电影场见。他们约定,男孩去了就表示父母同意这门婚事。没去,就是分手。那晚,英子伤心绝望,夜黑路远,又怕又恨,导致精神失常。
仿佛如了愿称了心一般,英子彻底失去了自控,她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轻佻招摇。家里的事情不管不顾,睡得日上三竿,起来就跟母亲顶嘴,摔东捶西。要不就是往外跑,见男孩就搭腔。大街上唱歌跳舞,没有分寸,没有理智。
起先家里没当回事,以为给她烧香拜佛,过些时日自己会好。也因为乡下,从来不把精神病当疾病。只说她是花痴,过两年嫁人就好了。
女儿变成这样,英子爸爸更沉默了。英子妈妈,哀叹家门不幸。英子什么都不知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疯疯傻傻,唱唱跳跳。
一个初秋的早晨,英子从家里跑了。正值秋收,大人们忙在田间地头,没留意去找。想着她和从前一样,出去几天后自己会回来。等回过神来,英子无影无踪。那时候,没想着去通过媒体寻找,也没有想到张贴寻人启事。英子的家人漫无目标踏破铁鞋,始终没有英子的消息。
英子爸爸爱女心切,四十岁的年纪一夜之间头发全白。更像个哑巴,没有言语。英子妈妈担心女儿,整天坐在家里哭。弟弟妹妹懵懂无知,一脸忧默。
那年春节前,英子爸爸也在悄无声息中离开了家。大儿子出去找了几趟,不见人影。后来听一位熟人说,在城里看见英子爸爸坐在一家医院门口,胡子老长,面容憔悴。熟人问他去哪里,他说去看女儿。说完,捂着面,不出声。
英子爸爸也疯了,这是最后一次有人看见英子爸爸。英子妈妈日后遇人就唠叨:那个死鬼走前什么也没说,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英子的奶奶,我们叫她幺奶奶。俗语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年一年,幺奶奶望穿了四季河水,望断了循环日月,都没有儿子和孙女的消息。再苦,日子都得往前过。既然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那就一定还有消息,老人坚信一个“等”字。
乡下的老人,什么都不做一般就是等死了。九十五岁的她,打着补丁的衣服齐整干净,小脚上一双布鞋年年簇簇新。我们去看望她,她不是抱着重孙,就是上池塘洗衣服。不是在厨房做饭,就是菜园里拾掇。
我们拉着手儿说话,她从不说自己受的苦,也不提起英子和英子爸,但我又分明觉得,那念想就在轻声细语的背后穿梭,在欲言又止的喉间奔腾。
她只是笑,说都好都好。像瓷娃娃,又像如来佛。我没念过佛,和幺奶奶说话,总觉得是面对一尊佛。佛不是没有苦难,而是用智慧包容了苦难。佛不是不伤心,而是用心境化解了伤心。
说到死,她也是笑着的。幺奶奶的斜对面,是村庄的坟头。幺奶奶边说边往那边努了努了嘴:“死了好,找你奶奶去。”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英子和英子爸爸杳无音讯。如果还活着,他们应该认得回家的路,不然就是神志不清在他乡受苦。如果不在了,魂魄飘荡在哪一方呢?英子爸爸到底找到英子没有?假如他们已不在人世,人死后,汇入空气,飘入尘埃。尘埃里,空气中,他们父女该是结着伴儿的吧!
人生由命运牵制最重。倘若英子生活在城市,能及时求医问药,英子也许就能康复。命运造就英子的性情和环境,性情和环境又联合起来毁灭她。
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外迁了。只有英子家,还住在老地方。英子妈妈她怕丈夫回来,女儿回来,找不到家门。
写着对英子的念想,眼前老有短发齐耳的英子对我微微的笑,那是林海音笔下的英子。我替堂妹羡慕她。
倘若堂妹不生活在那样的环境,命运就不至如此悲惨。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