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会,湖南某地发了大水。原本那地方就吃红薯,大水一来,红薯也没了。不知是听谁说,洞庭湖之隔的江汉平原腹地,鱼米飘香,瓜果丰登。
其间,有姑娘胆大,率先嫁到了这里。一看,还真不错,顿顿有米饭,小小鱼。然后,像井底捞月的猴儿们一样,一个扯着一个地嫁到这地方来。
人的姻缘靠赌。外乡来的姑娘,更甚。娶不到本地女人的男子,大多有原因。要么相貌丑陋,要么地富家庭,要么性格畸形 ,要么身体残疾。她们没有选择的权利,碰到什么样的小伙子是命。红英的母亲就是这样嫁到我们小街来的。她运气太差,恰巧碰到了安宝。
安宝身材高大,却生性懒惰。五官周正,却一脸麻子,而且还有间歇性精神病。父母只他一个儿子,见他成天游手好闲,逼他跟亲戚学了理发手艺,好让他将来养家糊口。学成手艺归来,父母替他置办家业,在自家堂屋替人剪头刮须。
顽劣惯了,嫌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点钱就去赌博。有时候,精神病发作,见人打人。渐渐的,没人上门找他。生意荒疏,越发不想守。不发病时,每天睡的日上三竿后,拿副扑克,一个盖碗,到集市上找个热闹地方翻花牌,骗过路人下注。
奇怪,人们知道安宝的人品,却还要去捧他的场。从那里经过,总看见安宝布置的赌博台围满了人。说赌博台,其实是一块空地,安宝蹲在地上,手上拿出三张扑克牌,左翻右翻,上晃下晃,再迅速盖上瓷碗,让别人猜那张花牌。
当然,不是用嘴巴猜,而是用钱猜。等人们下好了注,安宝揭盖瓷碗,输赢立马分晓。有人笑逐颜开,争取再赢一次。有人垂头丧气,想把本赶回来。
红英的母亲就是这时嫁给安宝的。几十年了,我一直记着她母亲的样子。个子高高如荷叶亭亭,长长的头发甩在腰际,秀气的脸庞一双乌墨点染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她被自家姨妈带到这里,姨妈收了安宝母亲给的媒人钱后,把她留在了安宝家,嘱咐她好好过日子。
生米煮成了熟饭,女人也就没有了反抗的资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成了维护婚姻的护身符。这期间,红英的母亲相继生下了红英和弟弟红平。这期间,安宝的父母也相继离开了人世。
以前,有父母管着,安宝还懂得收敛。现在父母走了,他像一匹野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红英的母亲说他几句,他还动手打人。经常在半夜发神经,红英的妈妈满街跑,他拿刀追。
这些外乡来的姑娘们,人在这里,心始终在家乡。本地人不会把她们怎么样,但也没有真正地接纳她们。这不是本地人的错,地方小了,包容性不够。人们既同情她们的遭遇,也笑话她们的流离。
不知道是一股什么风,那些嫁过来的女子们又都想回去。她们借着回湖南探亲的名义,一去不归。 红英的妈妈急了,也想走。可两个孩子怎么办?带走,自己养不活。留下来,安宝又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就在她犹豫间,安宝发话了:“想走,就打断你的腿。带走孩子,门都没有。”
红英的母亲害怕了,她不想留在这地方和安宝过日子。她甚至没有等着同乡一起走。一个清晨,乘安宝不在家,偷偷坐上汽车跑了。老婆没了,安宝越发堕落。整天蓬头垢面,不务正业,人们见了他就躲。两个孩子无人照管,破衣烂衫,冬天里连鞋都没有。安宝想起来了,做一餐饭。想不起来,孩子们只能饿着。
那附近,有好些个这样的湖南妈妈,只有红英的母亲,走得最决绝。从来没有给孩子们写过信,更没有过来看望孩子们。
有一年,红英病了,他父亲带她去医院打针。不知怎么回事,病好了后的红英走路一瘸一瘸,满街人替她惋惜。
我和红英一般大,我母亲和她母亲同乡,我们同病相怜。那时候,常去找她玩。她家里像垃圾场,散发着一股霉臭味。让我吃惊的是,她家的后院,居然长着一棵梨树,春天开好看的白花。到底是孩子,不晓得忧愁。我们在树下疯闹嬉戏,盼梨子成熟。当然,也会谈起各自的妈妈,商量着长大了去找她们。
后来,我离开家乡的小街,很多年没有红英的消息。再问起时,她已不在小街。她家有个亲戚,见她可怜,接她去天门城关,治好了腿,还安排了工作。可这孩子福薄,竟然慢慢变得神神叨叨起来,后不幸死去。
我不相信,红英怎么可能死呢?她一定是去湖南找妈妈了。
红英的弟弟红平十一二岁时,一门心思想去湖南找母亲。他约了一个好友,逃学出发。俩人又没钱,到处扒车,后来走散。同伴在外面流浪几个月后走到皂市,被熟人看见,带了回来。而红平,在外面流浪的时间更久,先是被送到收容所,后遣送回来。回来后,变得有些恍惚。十七八岁时,遇到征兵,一表人才的红平验上了,后遭人排挤,没去成。
因为修路,红英家的房子要拆,政府给了钱,给了地基。安宝拿着钱,没有建房子,而是逍遥了一阵。没多久,死去。
没有姐姐,没有爸爸,没有家,红平彻底疯了,在小街上流浪。街坊邻里可怜他,有一餐没一餐地给。他有破坏性,人们渐渐怕他。小街上的李婶,经常端饭给他吃。有一段时间,李婶身体不适,顾不上。他来到李婶家,把厨房砸成稀巴烂。
那年淹大水,红平随着小街上的人离家避水。几个月后,再回来,日渐消瘦,不长时间后,离开人世。临死前那段时日,他住在村里闲置多年的牛棚。人们从那里经过,听见他小声哼着《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年去湖南看望母亲,说起红英姐弟俩,唏嘘不已。母亲说,她们的妈妈还在,住在离此地二三十里路的另外一个镇子。我便要求母亲马上带我去,母亲说不行,不知道具体的村子,容她打听打听。
母亲到处打电话,问了几个熟人,她们都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