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亲不如近邻”。母亲姊妹五个,离得远,也或是家庭变故造成的疏离,几乎没有联系。常日里,想起他们来,只是脑子里一过,不会心生去看望的念头。所以那天在家里接到小时候的邻居赵伯伯的电话时,想起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并不是说以前不理解这句话,而是这一刻,理解更加贴切。
因为女儿在这座城市开了家超市,赵伯伯夫妻二人放下家里的事情过来帮忙。他们忙碌之余总会想起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我,苦于没有电话,一直联络不上。一晃他们来了快五年,或许是年岁渐老,体力渐衰,他们发觉寻找我的心情变得迫切起来。
他们手握若干年前的一个地址,找到我十几年前住的老街,他们知道,问我的名字不如问儿子的名字,好在儿子的名字好记,汪洋大海的汪洋,他们一直记着。一位昔日关系很好的老邻居坐在门前打瞌睡,听说找汪洋,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嗫嚅含糊地说,是有个叫汪洋的男孩,但不记得是哪家。正好一位中年妇女走过,说她知道汪洋。
在我们的生命里,有的人看似陌生,却在不经意间成全你。这位大姐我不认识,却协助我和赵伯伯一家在这个城市里重逢。见到我时,赵伯伯说,这次去老街寻我是他们做的最后努力,如若未果,恐怕再难相见。
很多时候,我们总说世间的爱越来越少。其实不然,这样的寻人场景,每一个碰巧遇到而且知情的人,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告诉。这就是爱。爱是无处不在的,每一个人都在播撒,只是我们通常以为爱是轰轰烈烈真金白银而忽略了这些爱的点滴。
走进赵伯伯租居的房间,霎时,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年,赵伯伯家里飘荡的就是这股气息。
赵伯伯的父亲在家里做麻花生意,星期天我写完作业赶紧去她家帮忙搓麻花,现在想起来,不是有多勤快,多讨巧,而是馋,馋赵伯伯家的饭菜香。
记得那些日子,每到煮饭的点,奶奶站在家门口,对着搓麻花的我做一个往嘴里扒饭的手势,意思是问我今日有没有饭吃?我一个孩子家,哪知道人家会不会留吃饭,窘得脸红脖子粗,还想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赵伯伯眼尖心明,她伸头一看,是奶奶,连忙笑着替我回答了。
赵伯伯夫妻二人都读过高中,家里订有书报杂志,订了《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这在乡村不知课外读物为何物的年代是很奢侈的事情。我想我去搓麻花,不仅仅只是馋饭菜,应该还有讨巧儿,这样我可以去她们家读书。我常常想,现今喜欢读书并能握笔写几篇不成样的文章,得要归功于赵伯伯家的文学启蒙。
气味是一种什么东西,完全说不清,只在闻到的霎那触动起身体里的感觉,有意思的是创造这气味的主人置身其中却并不能知道。就像此刻,我沉醉在这股熟悉的气息中时,赵伯伯却忙不迭地解释,租住的房子太小,堆的东西太杂乱。就像此刻,我想着赵伯伯家的气息,去搜肠刮肚寻找自己家里的气息时,却无迹可寻。
气息的归类,是以家庭为单位。气息的构成,是衣食住行的凝聚,是从品德,智慧和习惯中散发出来的芳香,是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结合体。它既散淡又有序,既漫不经心又意蕴深厚,且随着人迁徙而迁徙。主人之所以感觉不到,是因为日久朝夕地耽溺,已和自身融为一体。气息属于客体,属于匆匆过客。我和赵伯伯家有缘,正好遇到,把它储存,在回忆之中酝酿成诗意。
普鲁斯特回忆起姨妈给他吃过的“玛德莱娜”小点心的滋味时,想起了在贡布雷生活的日日夜夜。他说:“气味和滋味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贰,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冀,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大厦。”
突然闻到这熟悉的气息时,赵伯伯家整个房屋的摆设都呈现在眼前。写字台正中摆着一台时钟,滴滴答答走出好听的声音。一边放一个精美的饼干盒,桌面的玻璃板上压着一张全家福,赵伯伯的女儿依偎在中间。写字桌对面是穿衣柜,一扇门镶着比我还高的大镜子。
在这块镜子前,我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尽管现在仍说不清自己到底长什么样。穿衣柜的另一扇门,上面一半是玻璃,里面压着一张女孩子的画像。这女孩胖乎乎的,扎着两个蝴蝶结,箍漂亮的发卡,穿一件绣着花朵图案的毛衣,小手托着下巴盈盈笑着。房间的小窗户边是缝纫机,上面套一块赵伯伯用零散布头缝制的罩子。
赵伯伯爱干净,家里一年四季飘荡着一股好闻的气息。在气息的环绕中,我和赵伯伯的女儿坐在缝纫机旁读儿童书。人是缺什么找什么,字里行间也不例外。我那时就是如饥似渴地在文字里找寻父母是如何爱孩子的,孩子是怎样幸福的任性和撒娇的。读着读着,就凝视那张画像发呆,羡慕她那么开心的笑容,羡慕她生活在大城市。猜测她的爸爸妈妈肯定很爱她,她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有很多漂亮衣服。
常常这样想着想着,再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自惭形秽起来,然后灰溜溜地轻着脚步回家。一边难过,一边回味着文字里流淌的生活气息,越发卑微得想化成风消失。很多年,看不见自己的优势,怕和陌生人交流,把别人的甜蜜化成盐粒洒在疼痛的伤疤上郁郁寡欢。
当气味扯起的风帆载我游向记忆深处时,我想起了更久远的事情。那时母亲还没走,她和赵伯伯是好朋友,经常端着饭碗去赵伯伯家串门,后面跟着歪歪摇摇端着饭碗的孩子。这场景我自己记得,赵伯伯也跟我提起过。
母亲是外省人,那年月不像现在,地域意识这么宽泛。人们看事情通常只停留在表层,重果不看因。男人出身不好,大家歧视压制。娶不上老婆,又贬低笑话。他找个外省穷乡的姑娘回来,本土人也只在形式上接纳。对她本人,明里推暗里踩,风言风语漫天飞。
母亲在这地方断续生活了六七年,没有其他朋友,独和赵伯伯要好。母亲聪明,发觉赵伯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不仅有文化,还宅心仁厚,在这小街上又不与人沾亲带故,行事说话间自有一股威严。母亲每次去赵伯伯的供销社买东西,赵伯伯都和她轻言细语拉家常。母亲背井离乡,忍辱负重,她总劝母亲想开些,堵不住别人的嘴,就放宽自己的心。
后来,母亲走了,家破碎了,这似乎是如了人的愿。可人们依旧不放过,又说她狠心。生活里,众人间津津乐道的所谓真相,其实只是谈资,寻找平衡自己生活让自己好过些的参照。
有一年,母亲回来探望我们,在别人面前,母亲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当她看见赵伯伯时,拉着她大声痛哭。她觉得,只有赵伯伯理解她的去留,懂她的无奈。而且很多年间,赵伯伯还在帮助她的孩子们。
母亲离开后,我去赵伯伯家搓麻花,去蹭饭,去看书,去寻医问药,去照镜子,难受时甚至去痛哭一场。
赵伯伯会理发。树下,她提着旧床单一抖一围,给我和她的女儿剪一模一样的学生头。多年后,我总想,赵伯伯自己是短发,却只能找别人修剪。人在自己身体上的局限极有意思,哪怕信手掂来,也不能自己为自己做。
理发师不能为自己理发,医生不能在自己身上做手术。不透过现代技术,我们看不到自己的相貌。造物主制造这种局限,是要人看见自己之外更广阔的人群,要人们相扶相助,相亲相爱。
我离开家乡的前一天,赵伯伯为我剪了最后一次头发,那一日她还说了很多告诫的话。时间久远,记不得,只有嘴巴的一张一合在记忆里印着。
我走后没多久,赵伯伯一家也搬走了。想必赵伯伯知道,我虽和她山长路远,但并没有忘记她。在自己的一方空间里,谈起情意说起怀想,赵伯伯是必然的提起。她知道,也一直在牵挂我,找我。她说,她有生之年就想知道我们一家过得好不好?
这是长辈对小辈的放不下,这是真切的邻里深情,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细枝末节的悲悯。她了解我们一家的命运,看着我们长大,她不评说是是非非,她只想知道,你们都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