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那场水有预兆。三四月份的时候，紫云英正紫，油菜花正黄，野花野草正当时。有一天，却下起了冰雹。小的，和孩子们玩的弹珠差不多。大的，京山的梨子那么大。
有几个扎簸箕的手艺人，挑着担子，正在野外赶路，没地方躲，生生砸死了。一个村子里，同一个时辰，被砸死六个人。
后来，就是大暴雨。我们这地方本来地势就低，到处白汪汪一片。
奶奶说，出门就是水。上面浮着菜叶，破烂衣服，凳子的脚，烂木头，水葫芦，厕所里的污秽等等。
人们出行，搭着跳板，划着木船。当然，这是有木船的人家，可以下水打鱼。没有木船的，只能坐在家里挨饿，看着水发愁。也或是往高处走，去躲灾。也或往远处走，以敲碟子，丢三棒鼓，拍渔鼓筒，打莲湘等为载体，出去要饭。
她说，水涨起来很快，还没明白过来，就是一片汪洋。退的时候，却是缓慢的，悠长的。如人们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大人们愁死了，靠着门框站着，期盼水快些退去。而孩子们不晓得发愁，跳板小船的，反而成了他们的乐园，趁大人不注意就跳下爬上地玩水。
六月天的太阳毒，孩子们头顶着太阳，身子在脏水里泡着，热气和湿气交织，头上长疮，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乡下，说这病叫肝火。严重的，治不好。奶奶说，那些时，总有孩子死去的消息传来传去。
什么都淹了，没有吃的，漂来的菱角藤，成了大家救命的粮食。一户人家，在高处搭一间棚子度日。做饭，就在外面的空地。几块砖头垒着，烧着捡来的柴薪，一口黑黢黢的吊锅，锅里翻滚着菱角藤。熟了，端下来放在地上，一家人准备吃。两三岁的孩子走过来，扑倒了吊锅。一锅热汤泼在孩子身上。几天后，孩子惨死。
一本叔和香草婶所在的村子在河边，地势低洼，房子淹到房顶，幸亏逃出来及时，否则就危险了。他们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家人荡着小船，去投奔镇上的亲戚。镇上也淹水，但水只到人家的大门口，搭一块板可进进出出。
这个男孩子两岁，体质不好，也得了肝火。大水之年，人人自危，医疗条件也差，孩子高烧不退，气若游丝。一本叔和香草婶就荡着小船去找瞎婆婆。瞎婆婆掐掐算算，说是对着东南方烧纸，再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孩子的名字，就可把孩子喊回来。
几次，孩子险些走了，香草婶按着瞎婆婆的方子把孩子喊了回来。这时，水退的差不多了。若回去，还要建房，可手上没钱。不仅没钱，糊口的粮食也是没有的。只能荡着小船，外出谋生。最后，一家人去了孝感某地。
孩子本就有病，路上一折腾，又发病了。这次，香草婶按着瞎婆婆的方子很虔诚地执行，却怎么样也喊不回儿子。眼见着孩子断气了，夫妻俩悲痛万分。身无分文，又漂泊在外，只能抱着孩子上岸，找了一块芦席，把孩子一裹，草草地埋在大桥下面的空地上。随着入土的，是孩子用过的小枕头。这枕头，是孩子出世时，外婆家置办的礼物。上面绣着孩子的出生年月，名字。
掩埋了孩子，夫妻俩摇着木船，带着女儿，继续在水上漂着。打些鱼鲜，藉以维持生活。
在船上做饭，很简单，叫“船家饭菜一锅焖”。先把米煮到八九成熟，沥出来。小鱼小虾清洗干净，在锅里煎一煎，加大蒜萝卜，加水。再把那八成熟的米饭倒在煮着的鱼上面，插几个气孔，一把大火之后，再慢慢以小火焖。熟了，贴着锅底盛，有饭有菜。
话说有个收粪的男子，走到大桥底下，突然听见孩子的哭声传来。他环顾四周，没有孩子的影子。再细听，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男子循着哭声，找到一块空地，徒手刨开，一看，竟是一个孩子。孩子枕着的枕头，写有孩子的名字和年庚生月。
男子抱着孩子去河边打听，有人知情，说是汉川某地一对夫妻，孩子得病早夭，草草埋在大桥下面后，夫妻俩荡着木船走了。
男子已有两个儿子，他原本无意收养这孩子，但没有办法，只能暂时把孩子带回家养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也没见孩子的亲生父母来找。
一晃，这孩子十一岁了，和这家的两个儿子间不和睦。这两个孩子看着平白多出来的一个弟弟，抢他们的吃抢他们的穿，就经常欺负这孩子，要赶走他。村子里也有闲言闲语，说他是从土里扒出来的没人要的野孩子。男子眼见这样，只得告诉这个孩子真实的情况，并拿出当年那个枕头，揣在孩子身上，让他去找亲身父母。
孝感到汉川，几百里路。饿了，讨点吃的。那年月都不容易，亏得一路有人施舍。天黑了，找一个草垛，歪一夜。恶狗来了，孩子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道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罪，终于回到了家乡所在地。他说不清楚自己是哪个村，也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只说自己姓李，依然找不到回家的路。正好这时，有一户人家想收养他。他在这家住了几天后，这家人又不要他，打发他走了。
找不到父母，孩子只得继续乞讨。这次，他隐约听人说，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天门的县河里划船打鱼。问好路后，他向天门方向走去。他想，到了县河，就一条船一条船地找，或许可以找到父母。
这年冬天，特别冷，连续十多天霜冻天气，草啊菜啊，全部打蔫了。衣衫单薄的孩子病了，倒在草垛子旁，被一个农人看见，背他回去住了几天。农人想着孩子可怜，想着自己的一个亲戚正好没有孩子，就领着孩子去投奔这家人。这户人家无儿无女，家庭条件不错，他们决定收养这孩子。孩子眼见这家人善，也就答应留下来。
这家人很郑重其事，为孩子买了新衣服，还张灯结彩，宴请宾客，来迎接这个儿子的到来。
此时，一本叔和香草婶就在附近的县河里打鱼捞虾，每天赶到镇上去卖。巴掌大的地方，有点什么事情一下就传开了。卖鱼的过程中，香草婶隐隐听人说，有人收养了一位姓李的男孩，家里正大摆筵席呢。一听姓李，她心里起了疑。她想，这莫不就是自己的儿子？
惴惴不安地回到船上后，她把心里的疑惑说给丈夫听。丈夫一听，怪妻子胡思乱想。儿子明明断了气，且被埋在土里，怎么有生还的可能。香草婶哭着说，当初埋葬孩子时，她就有些怀疑，太急了，这孩子说不定并没有真断气。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后来被人救了呢？一本叔说，我们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十多年了，死心吧！
香草婶不死心，她觉得太巧了，而同时，她想起了听过的一曲戏，名字叫《白扇记》，讲的知府胡开思，告职归宁，船至洞庭湖口，被强贼赵大杀害，掳去财物，并强逼其妻黄氏、其女金莲为妻妾。黄氏在危急中将子金元用红毡裹绑，左膀上咬下牙痕为记，抛入湖中。后被渔翁刘金秀救起，取名渔网，养育成人。渔网长大后决心外出寻母，途中与宏升典当老板结为弟兄，不料这老板正是杀父仇人赵大。端阳节，渔网无心观赏龙船，独自在房中哀叹，被金莲所闻，遂转告黄氏。黄氏借饮酒之机，盘问出渔网就是十三年前抛至水中的亲生子，母子相认，黄氏将御赐白纸扇交渔网去京城找外公发兵前来报仇雪恨。
香草婶越想疑心越重，她对丈夫说，抛入湖中的孩子可以得救，我们的儿子倘若没有真断气，也会有被救的可能。一本叔也觉得有些道理，心想，不管是不是，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赶紧上岸往镇上赶。一进那家的门，果然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夫妻俩拉着孩子问他叫什么，孩子说他叫李明亮。夫妻俩一惊，正是自己儿子的名字。怕吓着孩子，两人忍住悲痛，轻声对孩子说，我们是你的亲爹娘。并告知东家，这孩子叫什么姓什么，小枕头是什么样的，绣着什么字样。
这家人听完，叫孩子拿出枕头来。看见枕头，夫妻俩悲从中来，痛哭失声。孩子受的苦，在父母这儿，往往是加倍的。
这家人一看，孩子确实是这对夫妇的。也不好说什么，就对孩子说，你这么大了，是去是留，自己决定。
哪知这孩子，眼见亲生父母来接他，却并不认。短短的人生之路，孩子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被一户好人家收养，生怕是骗局，又变得无依无靠以乞讨为生。再者，他不敢相信别人了，就算亲生父母又怎样，在他眼里，此刻，就是别人。再说，他还在心里怨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把自己活埋。
香草婶只能缓一缓，她说，孩子，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你不愿意认我们。但是，我想告诉你，你千辛万苦寻父寻母，不容易。而我们，确确实实就是你的父母。不信，你晚上洗澡时，看看右边腋窝下，是不是有一处疤痕。这是你儿时得了肝火，用土方子疗伤所致。你看了疤痕，相信我们的话，想通了，愿意随我们回家，我们再来接你。
孩子晚间洗澡，仔细寻，果然有一小块疤痕。那一晚，孩子哭得伤心伤意，总算是找到了家，找到了父母。
香草婶和一本叔再来接儿子时，带了些钱。这家人把自己的儿子当宝，宴请宾客以示昭告，还为孩子添了一年四季新衣裳，这些花费，无论如何该自家承担。几家欢喜几家愁。自家得回儿子，是喜事。人家空欢喜一场，心里别提多不好受。两夫妻再三表示谢意后，郑重承诺，两家结为亲戚，友好往来，不辜负这场缘分。
儿子失而复得后，夫妻俩上了岸回到老家生活。日子好过些后，专程带着孩子去了一趟孝感，找到当初埋儿子的地方，也找到了曾经救儿子一命的那位拾粪男子。
那位男子的两个儿子也已成人，看见这个曾经的弟弟，还怪不好意思的。从此，两家也结为亲戚，永续这份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