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盼平哥来我家。
爷爷是家里的顶梁柱,生豆芽忙,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爷爷来做。奶奶估摸着我挑得动水了,准备好两只小桶,把挑吃水的任务交给我。
每天放学回家,丢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水缸。缸不大,半缸水时赶紧去挑,一担即可满。慢慢的,养成了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的习惯。也好也不好,总悲观,总发愁。
挑吃水的塘离家不远,这是长大后所见。那时觉得远,遥远还又寂寞。同伴好友家里,多是父亲或大哥用大桶挑满水缸。
我老盼着秋秋的爸爸外出,这样,就有了挑水的伴。然而大多数时候,就只是我挑着两小桶水,水面上盖着荷叶,走一路歇一路荡一路。
肩膀酸痛,步履沉重,还怕被同学碰见,更怕被男同学碰见。偶尔远远遇上了,滋味杂陈。
如果哪天回家,水缸满着,这不是田螺姑娘的功劳,而是平哥来了。他一来,赶紧勾上一担大桶,把家里能盛水的容器都装满。玩几天后临走,又挑满家里的水缸和木桶。
平哥是我的堂哥,瘦瘦高高的身材,面相清俊。他言语不多,也不大爱笑,只老老实实地看事做事。我放学回家,看见他来了,正和奶奶说着话。想张嘴喊一声哥哥,却喊不出来。
这是一种遗憾,我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哥哥。这不是故意的,而是性格。我谁都不喊,喊不出口,胆怯。
后来,我们家在小街的房子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爷爷奶奶果断放弃重建,举家搬去大伯所在的村。他们想着,去那里盖一间房,有平哥照顾着,安心过日子。奶奶甚至还想,等平哥结婚了,有了孩子,她可以帮忙带重孙。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搬来没多久,平哥就去世了。爷爷奶奶做一间新房子的愿望,没有平哥张罗,永远地破灭了。他们花一千八百元钱,买了一间旧屋,安顿下来。
人世间,有一种怀念叫淡忘。我对平哥就是这样。我喜欢他,他死了,我却差点把他忘了。我没觉得他不在人世,只当他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每次回老家,从没想着给他上坟。
亲戚朋友相聚,有时候会说起平哥。这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平哥已经逝去很多年。我老爱问:“平哥为什么要死?”
我只是这样问,其实有自己的答案。寻死,是一种病,绝望的病。那一刻,绝望的阴影占住整个生命,没有光进去,头脑思维混沌,觉得只能一死。
他其实可以再等一等,等一等,等阴影慢慢消散,对问题就有了新的看法,也就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按农村的习俗,二十岁的平哥该找媳妇了。他相中了一位,两人你情我爱。农忙双抢时节,女孩来了,赶紧下田劳动。可父母不同意,说那个女孩穿着喇叭裤。
胆小怯懦的平哥挣扎的行动和声音是那么微弱,在父母身上一点儿不管用。没办法,他只得断绝和心爱姑娘的交往。
亲戚给平哥介绍的这位女孩,比他大一岁。平哥觉得不合适,和父母提起,父母没有松口的意思。没过多久,订婚。没过多久,娶进家门。
婚姻在父母们的眼里,没有你挑我选。他们是这样过来的,也把这种模式强加给孩子。
平哥刚刚组建家庭,需要些钱来维持家用,哪怕并不用来购买柴米油盐。可他没有,得找父母要。想着父母辛劳,还有弟妹读书,平哥开不了口。媳妇刚怀孕,总想吃点什么,怎么和父母说?平哥为难。
媳妇不明就里,和平哥吵闹,使性子,回娘家,冷战.......家里不安宁,平哥百口莫辩,里外不是人。
一天晚上,为着些家庭琐事,平哥和父亲大吵一架。那声音,整个村庄的人都听见了。碍于平哥父亲的急躁脾气,没人前去相劝。第二天一早,大家听见,平哥家又传来争吵声。
狗气急了跳墙,人气急了寻死。平哥气馁了,他无力迎战,万念俱灰。来到奶奶家,奶奶正在做早饭,他默默坐过去添灶火,神情黯然。奶奶知道他委屈,劝他想开些,慢慢来,分家后日子会越来越好。他不答话。末了走时,说想吃几个皮蛋。奶奶心疼孙子,连忙拿出五元钱给他。
村庄的背后,是一座机台,做灌溉农田之用。那里水草丰美,是牛儿的天堂。坡上坡下春有花秋有草夏有风冬有雪,孩子们在上面疯跑,如骑着战马在草原驰骋。
做午饭的时刻,炊烟在村子上空飘荡。平哥的朋友经过机台坡,听见有人哭,一看,是平哥,手里还握着农药瓶。他大呼:“快来人啦!快来人啦!”
听见人喊,平哥哭得更大声,又猛地喝了几口农药。几个人跑过去,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医院。
医生给他洗肠时,平哥很清醒,他一再地央求医生,不要抢救他,让他死。喝得太多,医生并无回天之力。很快地,药性发作,平哥闭上了眼睛。
可怜的平哥,拿着奶奶给的五元钱,没有买皮蛋,而是买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怜的奶奶,带着强烈的自责,哭得死去活来。可怜的大伯大妈,一夜之间白了头。
平哥的死,家里没人告诉我。那悲惨的一幕,我没有见到。这些,都是后来,才听说。
也是没有亲眼见到,也是平哥太年轻,我始终不能真正相信平哥已离世。对他的怀念,也就淡淡的。我总认为他在远方生活,和我一样。我几乎忘了他。
平哥太年轻,不能埋在村头的祖坟。离村子几里路的野外,正对着家门的方向,平哥躺在那里很多年了。每天,大伯大妈一开门,望去的就是儿子的去处。
坟地在野外的一条河边,那地方开敞。春天,野韭多得让人惊叹。我去看望他,以至于来不及悲伤,竟匆匆拔起野韭来。野韭还真是奇,越是坟头,越是长得茂密。
这似乎有某种感应。
在我的故乡,年轻生命去世,无法进入祖坟。这块坟头,专门埋葬远远近近几个村庄那些还未老就由于各种原因而逝去的生命。
他们活在世上的时间短暂,死去了,能量也无法消失,被造物主赋予这些野菜,以一茬一茬的气势融入其中。亲人们走到这里,心怀悲伤,看到这些比别处蓬勃的生命力,伤痛会有所减轻。
我拔着平哥坟上的野韭,也就好像,是在感受他生命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