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街,十字形,巴掌大一块地方,却有两个“神秘”的人。
蔡婆婆,她是我们小街穿得最时髦的婆婆。在她身上,我发现了几个第一。第一次看见女人抽烟,第一次看见镶过的牙齿,第一次看见婆婆穿皮鞋,第一次看见夫妻竟然那样不和睦。
蔡婆婆吃商品粮,有工作,在食堂里卖签,总端着一个茶杯喝茶。食堂,就是现如今的餐馆。签,竹子做的小方块,上面写着食物的名称,可以反复使用。竹签的用途,就是现在的购物小票。
蔡婆婆坐在食堂门口卖票。那时候,人穷,一个锅盔六分钱二两粮票,还买不起。食堂领导体恤人情,特别规定,锅盔可以买一半。
有人拿三分钱一两粮票来买半个锅盔,蔡婆婆接过钱,拿一把刀,把锅盔一分为二的时候,总会有大有小。看人贴过锅盔的都知道,贴锅盔的师傅拿起一团面,在手上一扯成型时,有一头总肥厚些。
大的一边给谁?蔡婆婆看人。要么是给平日里相熟的人,要么是给孩子,要么是给看起来顺眼的人。至于什么人顺眼,得全凭蔡婆婆的分辨。得小块的那人,盯着另外半个锅盔,心里愤愤不平,但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忍气吞声地走开。
蔡婆婆不仅抽烟,还喝酒,喝白酒。食堂里,长年需要猪油,天天得炼。那猪油渣,是好东西,可以卖钱。量少,不是每个人想吃都能买到。蔡婆婆在食堂上班,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买到猪油渣。摆个凳子,坐在门口,一口烟一口酒一边还和来来往往的人热乎乎地聊天。有孩子过来,看见猪油渣,挪不动步。蔡婆婆见了,拿起一块递给他。
蔡婆婆的酒,直喝得双颊通红,步履蹒跚。喝酒的时候,她身边没人。她有老伴儿,可老两口儿合不来,不在一副锅灶上吃饭。二十几平米的小两间,老伴儿住外头,蔡婆婆住里头。
蔡婆婆说话的腔调,和我们稍许不同,不知道来自哪个地方。听人说,她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蔡婆婆手腕上,带着粗粗的镯子,是金是银,倒是不记得。耳朵上的耳环,则肯定是金的。
蔡婆婆和老伴儿井水不犯河水,还是老吵架。老伴儿坐在屋子里,闷闷不乐地不言声。蔡婆婆站在外面,叼着一支烟,破口大骂,说着老伴儿的不是。
那时候,我老纳闷:蔡婆婆在小街上对谁都好,为什么和爹爹合不来?
有一次,老两口又吵架。下着大雪,蔡婆婆几天没出门。等再看见她时,眼睛淤青,脸部浮肿,消瘦苍老一大截。
那次过后,记忆里再也没有蔡婆婆家发生的事情。很多年后,听人说,蔡婆婆去世三天后才被人发现,眼睛被老鼠咬伤,弟弟赶过来为她送终。
二、
黄爹爹住在我家隔壁。
那时,大家都住灰砖泥巴屋,而黄爹爹家却是木板房。不大,小两间,木门木窗木椅,古色古香。
黄爹爹八十多岁,光头,瘦高个子,长年不见阳光,皮肤白,气质高冷。老人教过私塾,有文化,总坐在门前读书。穿着宽大的白棉布盘扣衬衣,一条肥大的系腰老式短裤,一双浅圆口黑布鞋。
和人搭话,爹爹彬彬有礼,满大街的人都尊敬他。遇到去与他讨论学问的小朋友,他热情接待。黄爹爹的字极好,常常帮人写点书信或者诉状什么的,收取微薄的费用作日常用度。
我并不是一个读书用功的孩子,又老实巴交,很少得到老师的表扬。在家门口趴在凳子上写作业时,黄爹爹就凑过来看,表扬我写得好。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越发认真。
黄爹爹一个人生活,从没见过有什么亲人来探望他。他从不说三道四,管别人的闲事。他很乐观,自得其乐,把生活过得桃花源般宁静安逸。
有时,我也去他的屋子里玩。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射下来,形成一条斜斜的光柱,灰尘在里面快速跑动。爹爹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家具摆设,和木板房屋异常协调,充满浓浓的古旧气息。
为了有几个鸡蛋改善生活,黄爹爹养了十几只鸡。
大家都在家里的大门后设了鸡笼,让鸡们晚上栖居。而黄爹爹不同,他不做鸡笼,他说鸡是雀,会飞,栖在树上枝上最好。他在家里的堂屋架一根竹竿,黄昏时分,鸡们回家,落在竹竿上排成一排蹲着。
夏日夜晚乘凉时,推开虚掩的大门,看黄爹爹家的鸡,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其实,爹爹说的有道理。日后在山区,见过人家养鸡,也不进鸡笼,就在屋前屋后的树上歇着。如果唤回家,也是到处飞到处歇。听说这样飞在高处歇夜的鸡,更健康。
我离开故乡后,再也没见过黄爹爹。听说,爹爹结过婚,妻子织得一手好布,早逝,没有子嗣。听说,爹爹家解放前在垌塚居住时,是租房,和母亲弟弟一起,靠着小烟摊子过活。街坊邻居猜测,他们家曾经是富户,败了,母子三人流落至此。母亲去世后,黄爹爹搬来我们小街,建了那间木板小屋。
暮年黄爹爹,在侄儿家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