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是我的枕边书。沈三白携陈芸同游太湖,太湖之大,让很少出门的陈芸大开眼界,直叹:“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
我没游过太湖,每次读到这里,不禁掩卷沉思。水天一色,风帆沙鸟,想起童年时游过的汈汊湖。其实不能叫游,那年船行汈汊湖,是交通工具,是去汈汊湖对岸的远房姑妈家参加表姐的婚礼。
这位姑妈,是爷爷的远房侄女。爷爷是父亲的继父,他的远房侄女和父亲之间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姐弟之情。可她逢人便说我父亲是她娘家兄弟,她也完全可以只是礼节性地说说,不必当真。可是不,她是当真的。
姑妈嫁的远,在汉川的汈汊湖畔,且是离着我们最远的那个方向。她难得回来,每次千辛万苦回了,就赶紧过来看奶奶。正逢父辈落难时日,我放学回家,看见她坐在家里的长条凳上,拉着奶奶的手,哭得伤心伤意。
姑妈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平时,娘家人不常去她家,又是车又是船。那年,姑妈嫁女儿,娘家这边的亲戚们相商后决定每家派一个人前往祝贺。
奶奶走不开,派我跟着九姐姐、爱英姐姐、二奶奶、幺奶奶她们一大行人前往。为此,奶奶还特地去学校,为我请了几天假。
我一直喜欢坐船,每次跟着奶奶去姨伯家走亲戚,过河,那船只是打了个直,再一转就到了。心里好失落,如同得一颗糖,含在嘴里,却不小心掉落在地。听说汈汊湖又大又美,船在水里行很长时间。那一晚,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
时间太久,不记得我们一行人是如何来到汈汊湖边的。湖边停着一叶小木舟,我们在撑船人的帮助下跳上木船。木船小,装上人后,吃水很深,坐在舱里一伸手就摸到水。一路赶车赶船,渴,先捧了几口水喝。冬季,寒风凛冽,船摇得厉害,让人害怕。我和九姐姐晕船,一人把着一边船舷吐得昏天暗地。
湖面烟波浩渺,四周一望,不见烟火人家,那路途远得好似木船要摇到地老天荒去。全然没有陈芸和三白那般游船赏景的豪情,也全然不是我心里想的那番怡人的情致。
木船摇了很久,到了目的地,一上岸,我就活了,正式地看了看汈汊湖,果真是天地之宽,不虚此生。岸边设了很多埠头,妇女们正在浣洗。
我们循着喜气找到姑妈家,娘家人来了,姑妈特别高兴,尤其对我这个孩子家,更是多照顾着几分。姑妈的儿子,会木匠活,擅吹口琴,得闲他吹口琴给我听。
那年月有哭嫁的习俗。婚礼那天,表姐出门,姑妈哭得肝肠寸断。我一边跟着走,一边涕泪连连,既没有欣赏表姐的嫁妆,也没有看清新郎的模样。那是我所见的,最悲伤的婚礼。
第二天早上,我们准备走。姑妈把我一拉,避开众人,来到当地的供销社,指着一排鞋,让我挑选一双。
我已经上三年级,知道些事。表姐出嫁,九姐姐她们送的是十元礼金,而奶奶给我的贺礼是四张两元的纸币。我一直很惭愧,心里不安,现在姑妈还要为我买鞋,越是过意不去,扭扭捏捏地不敢走近柜台。
那个年代,小孩子都是穿自家做的布鞋。买鞋,近乎天方夜谭。虽然不想让姑妈花钱,但也很想要一双,且一眼就瞟到了那双淡蓝色的布鞋。姑妈见我喜欢,没有丝毫犹豫,高高兴兴付了钱:两元六角八分。
宝贝样捧着那双鞋,和众人一起来到渡口坐船回家。那是快过年的时节,姑妈前脚送走女儿,后脚又来送娘家人。她舍不得,一边流泪一边话别。直到小船摇出好远,姑妈还在岸边招手。我一面愁着眼前的水途,一面瞅着苦楚的姑妈。那是最后一次见姑妈,寒风乱发。苍水孤人。
这是一双浅口布鞋,不适合冬天穿。奶奶说,留着春天再穿。我把鞋摆在枕头边,一有空,就和妹妹拿出来试。到了第二年春天,正儿八经该穿这双鞋时,却发现已经小了。
无限惆怅,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它刻在心里,记着它,也记着姑妈的情意,记着姑妈洒在岸边的眼泪和立在风中的身影。
以后又是好几年没见姑妈,偶尔问起,奶奶总是叹气,说姑妈可怜,家里穷,矛盾多,日子不好过。一个夏日,我放学回家,从奶奶那里听到姑妈自杀的消息。
我擅吹口琴的表哥,老实巴交,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女孩,娶回家来后,和姑妈处不好,争吵不断。一次大吵后,姑妈心焦肠断,做了一个决绝的选择。
很多年后,我一直在想,表姐的婚礼上,姑妈为何哭得那样悲切。姑妈很小的时候,父母去世,娘家没几个至亲。她又嫁得远,家道那么艰难。她其实是在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参照,为女儿将要面对的人生哭泣。她大声地诉说,也一并是在诉说自己的苦涩和悲凉。
人一生当中穿过的鞋子很多,但唯独这双布鞋,我记得最真切。姑妈家那么穷,那天她那么忙,完全可以忽略,甚至还应该在心里责怪奶奶给的礼金少。可她没有,她重情,感念我母亲不在身边,要为我买双鞋,表达特别的情义。
我是后来长大了才理顺和姑妈之间的关系。越是知道她不是父亲的姐姐,就越是难忘她。越是懂了她的真情,就越怀念她。怀念她,心里就记着那一湖水。看到水,就想起情深不寿的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