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苟爹都戴着他那顶灰布帽子。他戴帽子不是为了好看和防寒,而是遮丑,遮一头癞痢。
有人悄悄从他蹲着的背后揭他帽子,摸他头上的疤痕,揪那几根头发。众人哈哈大笑,笑得端着饭碗的手直抖。开始他恼,把那揭帽子的人追得满湾跑,边追边骂。后来想通了,就当是为乡亲们的生活添点笑料。嘿嘿干笑几声,凑趣般骂几句,抢过长久未洗像面馆抹布样泛着油黑的帽子,随便往癞痢头上一盖。
苟爹是孤儿。出生没几年,父母相继得病去世,叔伯亲戚们你一碗饭他一碗饭养着他。一年春天,村后的白河来了一大群鸭子,孩子们赶去瞧热闹,年幼的苟爹也跟着去。后来他天天去,帮忙赶鸭子。赶鸭人走河串塘,哪里水好哪里迁。要走,苟爹央求赶鸭人带上他。见他是个孤儿,荒野又寂寞,赶鸭人同意了。再回来的时候,苟爹成了大人,头上长满癞痢。辈分高,孩子们都叫他苟爹。
苟爹该找媳妇了,远亲近戚们凑的凑钱,出的出力,帮他盖了间小屋。小屋门口有一坑,他喂几只鸭子。单身汉,大家同情,请客吃饭,总叫上他。他欣然答应,揣几个自腌的咸鸭蛋去“赴宴”。
村口有棵枝繁叶茂的皂荚树,树根盘盘扭捏成一张张凳子,皂荚树旁有洗衣的水塘,一村的闲言碎语都自那里发散,像水中的涟漪一圈儿一圈儿。
苟爹就是在这里听说队长的女儿要当小学老师的事。这类闲话,别人听了,大多只是在人堆里附和几句不满,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苟爹不同,他到处告状:“那么多贫下中农的子女,不是初中毕业就是高中毕业,怎么不选呢?教书育人是大事,小学没毕业的人去做,乡亲们不放心。”
夜晚,队长提着水果罐头和两瓶酒找苟爹说情。苟爹不吃这一套,把他轰了出去。
队长的女儿最终没当成小学老师。那几天,队长的老婆扯起喉咙骂苟爹:“你这抽筋的,遭雷打的,做缺德事,生生世世都是光棍。”
白河九拐十八弯,传说是白龙的尾巴摇来摆去所形成。多雨季节,高乡的客水奔腾咆哮,顺流而下,白河两岸一片汪洋。政府决定开挖一条人工河,彻底根除水患。冬天农闲时节,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驻扎在附近村落,工地上人山人海。
一个雪花飘飘的清晨,工地上一台抽水机的活塞被淤泥堵死。沟里没有抽水机排,无法施工,必须尽快清淤。冷风刺骨,几个青年突击队员和大队干部站在一旁缩手缩脚,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苟爹站出来说:“我来吧!反正光棍一条,冻死了无牵无挂。”
他让大队干部拿来一瓶白酒,用牙齿咬开酒盖,仰头一灌,酒瓶一摔。
只见他穿着一件破棉袄,一条短裤衩,跳进水沟里,拼尽全力把堵死的水泵拉出来,用铁锹一点点挖出淤泥,抽水机“突突突”开始运转。
人们在旁边生了一堆火,把冻僵的苟爹从水里拉上来。他满身酒气,上下牙像吃蚕豆一样叩得蹦蹦响。
挖河是大事,驻地有通讯员吃住在工地报道进展。“中华儿女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通讯稿通过高音喇叭传遍了整个工地 ,整个地区。苟爹出名了,公社的干部,县里的干部都来慰问他。表彰大会上,人们敲锣打鼓,把他送上主席台,戴上大红花。
因为这篇报道,通讯员迅速上调,做了校长。出了名的苟爹,表彰之后回到村庄继续做一名农民。
苟爹越发耿直。过年了,干塘挖藕。孩子眼馋嘴馋,偷偷拿一截藕,被苟爹看见了,那是天大的事情。非要拉着扯着嚎啕大哭的孩子,去生产队告状,出家长的丑。 队长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分粮食稻草时,请他在旁边读秤,他斤两计较的样子让人看了既想笑又服气。
村里和邻村为灌溉农田起纠纷,本不是什么大事,派个德高望重的人两边说道说道就好了,可苟爹不这样想。他集全村人的气为一发,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扛起银亮的铁锹,见对方的人就劈。吓得村长魂飞魄散,唯恐出人命。很多年后,两个村庄的积怨才消。
他这臭脾气,加上一头癞痢,没有姑娘敢嫁给她。他脾气躁,肠子直,开得起玩笑,大人孩子敬他、畏他也乐他。
一个村庄,多沾亲带故,哪家娶媳妇,全村人去喝喜酒闹洞房。苟爹也去。他辈分高,嗓门大,歪理多,人们趁这个机会,说些过分的玩话取笑他。他抓耳挠腮,嘿嘿直笑。
夏季的正午,大家搬了竹床在树荫下睡觉。苟爹辛苦了,不一会儿便鼾声噗噗。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几个人一起,把苟爹抬进附近的坟山,然后大喊:“苟爹被人偷走了,苟爹被人偷走了。”喊声惊醒了苟爹,明白过来后,他并不真生气,但为了让那捉弄自己的人尽兴,还是大声叫骂了几句。
一天,村里来了一位流浪的疯姑娘。婆婆们看她可怜,这家一碗稀饭,那家一碗干饭,疯姑娘竟不走了,白天在村子里游荡,夜晚睡在禾场的草垛里。
有位婆婆出主意:“这姑娘挺可怜的,要不,嫁给苟爹算了。”回头,婆婆们上苟爹家如此这般说道一番,见苟爹嘿嘿几声,没有反对的意思。烧的烧水,拿的拿换洗衣服,给疯姑娘洗头洗澡。等全村人赶到苟爹家吃喜糖看新娘时,蓬头垢面的疯姑娘焕然一新,坐在苟爹的床沿上傻傻笑着。
第二天,趁苟爹还没醒,疯姑娘偷偷爬起来跑了。苟爹起来不见新娘子,随后自己也不知去向。有人说,他丢不起这把老脸,远走他乡,操起老本行,给人放鸭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