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川的最西边,有一个古镇,名字叫垌塚。
乡下的集市早,天刚亮,人们就在各自的地盘摆摊设点。
尹爹爹走出门外,他手上端着茶杯,茶杯里泡着茶水,茶叶随着人走路时身体的动作而上上下下地起伏,顽皮可爱。身后,跟着的是老伴儿尹婆婆。
贴锅盔的炉灶前,围着几个早起的老人。
“这早,又和爹爹去打铁?”
“可不是,昨天有个卖肉的老东道来定了几把刀。”
“这大年纪,又不缺吃穿用度,还打个什么铁。”
“铁是现成的,煤是现成的,手艺是现成的,我活一天就要打一天。”爹爹回过头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每个字落到地上都能砸出火花来,让那问的人,顿时哑口无言。
“这就是尹爹爹。”旁边人对着我说这句话时,我听得很分明,但是傻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应该是老态龙钟。可为何,还如此年轻?瘦小的身躯,很有精气神,腰板如年轻人一般挺拔。而且,还很干净。
我一下子悟到,所谓的干净,就是这个人已经很老了,你却能在他身上看见他各个时期的样子。他的老,没有冲突,没有角力,完全是一种年龄和岁月和解之后,岁月对年龄的犒赏。
“这就是尹爹爹。”旁边人又说一遍时,我正由惊讶转为惭愧,自己的腰板没有爹爹直。并不自觉地挺了挺背,顿时,人精神了些。
这是我第一次见尹爹爹。之前,仰慕过他很久。在古镇人的嘴里,他还有个外号叫“扭头道人”。因何得名?说是爹爹一辈子不对领导点头哈腰,不对名利谄媚奉承。他觉得对的话就说,对的事就做,不想说不想做的,扭头就走。
尹爹爹是古镇有名的铁匠,他的尹字号铁器,现在还活跃在古镇附近各个村庄,户户家庭。尤其是他的镰刀,在并不靠它割谷割麦的今天,依然还是抢手货。人们好似还要回到那个人工耕作的年代,有把好镰刀,心里踏实。
尹爹爹是老垌塚人,祖上搬到这里已有上十代人。他说,儿时,爷爷总给他讲古话:这里原不叫垌塚,而是叫乌龙。乌龙的集镇设在今天的四姑台附近。后来搬到这边设集市,以塚为名。这塚,是一个叫垌夫的官员之墓。
尹爹爹出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那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时期。父亲在新四军管税卡,总在外面奔波。家里,就母亲带着孩子们过日子。大白天,老鼠突然闹出点响声也会被一家人以为有子弹飞进来般恐慌。爹爹说,日本人来的那会,街上三十岁以下的姑娘们,用灶灰把脸抹黑,再用毛巾一搭,在场院里围坐,外层是老年妇女们护着。
民不聊生,没有书读。俗语说,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挑卖水,总得做点什么来养活自己,要不就成了“二流子”。自家在集上居住,学点手艺方便。一思量,亲戚间有几个靠打铁为生的长辈。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就去打铁吧。
十二岁的尹爹爹来到大伯家学打铁。过去的徒弟学手艺,师傅不会手把手教,得自己看自己学。一边学习一边还得帮师傅家做家务。孩子哭,带孩子。水缸没水,赶紧去挑。农忙时,栽秧割谷。
学铁匠的第一步是生炉火拉风箱。尹爹爹一边拉风箱,一边看师傅打船钉。湖区,人们出行,靠的是船。船钉的需求量很大,一个铁匠铺,靠打船钉,可以养活一家人。整天叮叮当当,尹爹爹不厌,他说喜欢干这一行,听起来是乐曲。
看得差不多了,才可以抡大锤。徒弟抡大锤,师傅拿小锤,徒弟配合着师傅锤。大锤锤形状,小锤锤细节。所有的窍门都在师傅手里,要边锤边看边悟。一天锤下来,脑力劳力,全身散架。人年轻,睡一夜,好了。太阳出来,爬起来继续锤。
尹爹爹职业生涯中第一个铁器,就是船钉。学习靠的是悟性,是融会贯通,是举一反无数。会打船钉了,别的铁器也都可以学会。
打铁最难过的关是眼睛。那眼睛要练到什么程度呢?看火不是火。也就是说要把眼睛也炼出火光来,看见红彤彤的铁水流动就像看见平常俗物一样。
这个过程很难,不是火来适应眼睛,而是眼睛去适应火。慢慢看慢慢接纳,眼睛的容量越来越大,质量越来越高,直到把火当朋友,它才不伤你。人与火的作用下,铁才能成为想要的器物。
跟着伯父打铁,帮着伯父挣钱,伯父当然舍不得让他回去单干。尹爹爹在伯父家干到解放后古镇成立合作社,他被招进铁器厂上班,才离开。
大集体时代,铁器厂的农具供应全镇村庄,忙得不可开交。农忙时,农具厂安排工人们挑着炉子去驻村打铁。一个村,打一个月。姑娘婆婆们,看见师傅来了,脸膛通红大汗淋漓地为生产队打农具。到了吃饭的点,悄悄端些腐乳、盐菜或者小干鱼,给师傅们下饭。也是在无声地提醒:你们把农具打好,我们就好用。
农民劳动,挣的是工分,养活一大家人。双抢时节,个个累得面黄寡瘦。特别是女人们,忙里忙外,要出工了,含着饭往田地跑。顾不上孩子,桌子上放一碗臭豆腐也或者鲊辣粑,孩子饿了,自己去吃。
尹爹爹体贴农民的这种苦,他说,打出的农具好用,那大家做起事来就省力些,且还干的多。他说,既然别人信任我,就要对得住别人的信任。
打铁,第一步是选材,选好材质后,烧火。俗话说:耕田靠牛,打铁靠炉。烧火很关键,底火怎么样?明火怎么样?都有技巧。一块铁烧到一定的时候,拿出来,钻洞,往里面夹钢。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铁有几厚,钢有几厚,极有分寸。铁薄了,钢厚,磨不动,一用就缺。铁厚了,钢薄,铁把钢盖了,不中用。
上好钢的铁,放进炉火烧,直烧到火能流动,拿出来打。手艺好,两火即成一个物件。手艺不好,三火还成不了器。手艺好,烧的铁薄。手艺不好,总比别人厚。
烧好的铁器,最后一道工序是钻火,也就是《汉书》上讲的“清水淬其锋”。一盆水,打好的铁器放进去,“焌”的那一声,很关键。铁烧过了,钻不出声音,铁器一用就裂断。
打铁铺很热闹,一边打一边哼哈,用尹爹爹的话说,365天如稻田里的青蛙叫。到了夏天,真蛙声和假蛙声,交相辉映,此起彼伏,这是尹爹爹的最爱。他仿佛听见,自己打的镰刀,割在稻谷上的声音,齐展展的没有丝毫迟疑。
铁器中,镰刀的功用大。镰刀打好了,割起谷来,唰唰唰。不好用的镰刀,割不断就得使力,连根都拔起来,费劲,没有效率。
小小一把镰刀,有十八道工序:选料、打铁、上钢、取弯、烧、第一火、再烧、第二火、卷裤、紧口、捶平、抢钢、钻火、头冷锤、再冷锤、磨、抹油。黑头烟子发白,口薄。白光变成红光,到位。
一把好镰刀,有标准:炼钢韭菜叶,底钢一条线,平整光滑,裤正腰圆。那时候,全县每年举行打铁比武。比武的项目就是镰刀,两个炉子,师傅们一个个前去献艺,尹爹爹稳拿第一名。
爹爹说,他必须要第一名。
他是一个男人,他的英雄主义情结就在这里展开。学手艺时,人家说他是独子,肯定打不好铁,他非要打好。手艺学好了,他打的工具,也必须是最好。人们看见他,尊敬他,夸奖他,就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实现。
有一段时间,尹爹爹被抽调去卖农具。众所周知,农具的名称非常难认难写。爹爹不怕,他买来一本关于这方面的书,边认边抄。抄三遍不行,抄八遍。他说,做任何事,都如打铁一样,一板一眼的笨办法,才能有成就。
一辈子的打铁生涯,爹爹最佩服三个人。一个是范爹爹,一口气打十把镰刀,每一把都是一流产品。一个是董爹爹,烧铁,别人三火,他只要两火,节约时间。还有一个爹爹,也姓董,他来什么铁打什么铁,组合能力非常强。
他佩服这三个师傅,并不是人云亦云地赞美几句,而是把他们的技巧学回来。日后,他才有这样的本领。不用称铁的重量,每把镰刀都一样大。别人三火四火的铁器,他指定两火。一上午的时间,别人打十六把镰刀。而尹爹爹,可打三十把。每一个铁器出来,准是合格产品,绝不浪费。
尹爹爹得师傅真传,并不是靠教,而是自己悟。有时候,师傅们带着自家孩子学徒弟。孩子不用功,师傅破口大骂。骂声里,往往就是细节和技巧,尹爹爹听进去了,偷着乐。
“人生是一沟水,流到头不简单。”爹爹常常这样说。
四十多岁上时,他得了重病,组织上送他去汤池的一五六医院治病。当时,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胃癌。由于发现和治疗及时,尹爹爹痊愈。医生嘱咐他,最少得休息一百天。以后,终身不能打铁。
一家十一口人,一天吃十斤米。爹爹休息到九十多天时,眼见着家里揭不开锅,他把大门一拆,糊一个炉子,开始打铁。打好了铁器,王范、韩集到处挑着卖。那时的镰刀,才七角一分一把。
医生说不能打铁,爹爹非要打,难道爹爹不要命?爹爹知道打铁辛苦。他更知道,打铁,有职业病。一起打铁的师傅们,大多因肺病离世。
命是天定,也在人为。爹爹很懂养生,他一边打铁一边唱戏,哦哦啊啊中,吐出去很多毒气。他的口头禅是:人就是一生,很短,要保全自己。
爹爹很智慧,干一行爱一行,与工作和解。做的事,很费体力,但把它做好,就事半功倍。做好了,被远远近近的人们尊重和夸奖,就是价值和乐趣。舒心了,百病不侵。
八十多岁了,不用戴眼镜,可以看书报。身体好得像年轻人,各个器官都没有问题。人们来找他,求把好刀,求把好镰。尹爹爹不能拒绝,不是为钱,而是被需要。再说,他要不断检验自己是否还能打铁。他给自己规定,每三天打一次,每次打三小时。没有徒弟,大锤小锤都得自己抡。
打铁的炉灶在原来单位的作坊里,尹爹爹带着婆婆一起去,打打下手,解解闷儿。铁台上,婆婆帮着爹爹叮叮哐哐地打铁。而生活中,老俩口从不吵嘴。爹爹自豪地说:“婆婆什么都听我的。”
俗话说:“世间三大苦:拉纤、打铁、磨豆腐”。爹爹却爱了一辈子。他说:”这门手艺在我手中,我在打,它就还在。我不打了,手艺就死了。这是一门好手艺,毕生所学,丢了可惜,丢了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