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师傅姓什么，我不知道。小镇的学校旁边，他开了间理发店。
早晨，刚一开门，顾客就迎上来。座椅并不脏，他伸出大手，用力揩一遍，满脸乐呵地招呼顾客坐下，再围上白汪汪的大披巾。接着，电动剃刀似行云流水般在头上转着圈划过。一会儿，头型的轮廓浮出水面。
哑巴师傅指指旁边的水池，顾客会意，起身换地方洗头发。冷热适宜的水在头上恣意流淌，洗净了头发，也明朗了心腔。再回去，哑巴师傅放倒座椅，让顾客半躺着作闭目养神状。他扯过镜子旁挂着的一块泛着幽光的厚帆布，把亮闪闪的剃刀正反摩擦几下。然后，这剃刀在哑巴师傅的掌控下，似女人温柔的手在顾客脸上抚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变得光亮柔和起来。
哑巴师傅摇起桌椅，顾客如梦初醒 ，只觉意犹未尽。这时，他伸出柔软有力的大手，在顾客的肩胛后背处敲打揉捏。几个不经意的动作下来，顾客瞬间神清气爽起来，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哑巴师傅按住顾客的肩膀，往镜子里一指，伸出大拇指，不知道是夸顾客，还是夸自己。反正，顾客是笑哈哈离开的。
按道理，做生意，是要寒暄几句的。可哑巴师傅不能，也用不着。这春风拂面般的服务，春雨润物般的技巧，历经几十年磨练，已成为哑巴师傅招揽顾客的金字招牌。
“十个哑巴九个帅。”哑巴师傅五十多岁，一米八多的个子，浓眉大眼。做着美的事业，常年不见太阳，气宇轩昂得如同董桥笔下的清贵男人。人们来来去去，从理发店门前过，总要看几眼哑巴师傅，为他娴熟的技艺暗暗地叫好，为他帅气的身影幽幽地可惜。
哑巴师傅，生来就哑。人们的思维很奇怪，聋哑人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和正常人一样，什么也不耽误 ，却和缺胳膊少腿的人，一起归于到残疾人之列，被人怜惜，也被人歧视。他们听不见辩不得，只能“哑巴吃黄连”，背了这口残疾人的黑锅。
既然是残疾人，就得学门手艺，荒年饿不死。穷，卖田卖地也不卖手艺。父亲母亲一商量 ，安排他去学习理发。人聪明，又勤快，很快出师自立门户。
既然是残疾人，就难以正常地娶妻生子。说白些，只能自觉去选比自己条件差的对象。经人介绍，哑巴师傅和一位寡女成家。女人身材瘦小，相貌平平，带着一个男孩。
哑巴师傅待这孩子视同己出，有了自己的儿子后，也丝毫没有十个手指比长短，而是一碗水端平。孩子们大了，娶妻生子，哑巴师傅靠这理发营生为他们各买一栋楼房。两个孙子，像一对双胞胎，在门前的梧桐树下玩耍。
梧桐树，遮天蔽日，把整座屋子揽于怀中。树杈上挂着一只鸟笼，两只八哥叽叽喳喳，蹦上跳下。树上的鸟儿鬼机灵，趴在鸟笼上，看似和八哥玩，其实是偷鸟笼里的剩食。哑巴师傅忙完活，站在树下，笑眯眯地看。谁也不知道，他是看着孩子欢喜，还是看着鸟儿欢喜 。
快到做饭的点，哑巴师傅的老婆从楼上下来 ，向他讨钱买菜。他爱理不理，搜出身上的钱，拿出一张十元递过去。老婆并不怒，接过钱，一手牵一个孩子，一径往街上去了。
路人看见，伸出大拇指揶揄他。这大拇指，有两层意思。一是赞他不怕老婆。一是说，给十元钱？太抠门。
哑巴师傅会意，他用手摸了一圈，做了个打麻将的动作。再把脚一跺，说老婆打麻将把钱输光了，路人哈哈大笑着离去。一边走，一边还竖着大拇指。
可见，常人已能言为能，并不全面。哑巴师傅不能开口，只以两个动作，就把路人的疑惑和讪笑，解释得清楚明白。
其实，哑巴师傅很疼爱自己的老婆。他之所以管住老婆花钱，是情非得已。
老婆在家无所事事，附近一家服装厂找人做饭。厂里七八个人，中午一餐，每月给500元钱工资。老婆去了，提一个条件，答应让哑巴师傅中午在那吃饭。老板满口答应。慢慢的，哑巴师傅发现老板娘太抠门。附近菜场卖不完的菜白送到这儿，清汤寡水，仿佛喂兔子。更可气的是，做饭用的油盐酱醋，老板娘防贼似锁着，只定时定量给。哑巴师傅觉得老婆受屈辱，硬是让她辞了工。
闲得无聊，老婆去茶馆打麻将，开始是小打小闹，消磨时日。后来，越赌越大，竟一发不可收拾，连上幼儿园的孙子也懒得照看。哑巴心里憋屈，无奈之下，才有刚才那一幕。
言多必失。如若不是哑巴师傅不能言，这样的事情必定会导致家庭矛盾。可哑巴师傅，不用任何言语，就把行将转弯的婚姻之舟扳正，且还让老婆心服口服。从处事哲学来看，哑巴师傅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典范，是无声胜有声的楷模。
这也说明，未必能说就是好。西方的尼采说过：“谁终将声震山谷，必将长久深自缄默。”东方的孔子观周庙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毋多言，多言多败。毋多事，多事多患。我们的古人养身，一再强调：“肚中食少，口中言少。”汉末隐士焦先，能言却不言，活百多岁。既成高士，又享长寿之福。梭罗住到人迹罕至的瓦尔登湖畔，沉默两年，写出著作《瓦尔登湖》，照亮整个世界暗哑的心灵。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不能听不能说，多么惨无人道。随着年龄的增长，觉得不能说话反而是生命的馈赠。人和人之间，最动听的语言，往往不可言说。而哑巴，天成的不说，让你去意会，多好。
既然说哑巴不算残疾，他找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就有些替他冤。按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他若能听能说，是自愿，倒也罢。可问题是，哑巴师傅的确是在自以为身有残疾的情况下，自觉下下为之地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桩婚事。
不过，这个真不好说。要说，只能说是哑巴师傅的命运。
沉默孕育智慧。哑巴师傅，是有大智慧的人。他把命运给他布下的千疮百孔的生活，用沉默缝补得庄严而又妥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