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是旧时有钱人家女孩出嫁的场景。它的前面还有一个词，叫作“良田千亩”，也就是说，拥有良田千亩的人家，才有办十里红妆的能力。
这个词，极有画面感。十里红妆，脑海里涌现出一长条人流，一担担簇簇新的物品如蚂蚁搬家。这个词，极富联想性。走在春天的田野，桃花红柳叶绿，路两旁野花青草烂漫，想起“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句子，十里红妆涌上心头。心想，人间十里红妆，充其量只是个夸大了的说法。只有大自然的春天，才给得起“十里红妆”。
虽说是夸大的说法，但足以说明女孩的嫁妆之多。劳动人民的语言，一切起于感触，归结于生活。嘴里说着，耳朵听着，心里想着，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也或者说，语言就是艺术，出口之时就脱离真实，有了欣赏的意味。
古镇，商铺林立。其中一家杂货铺，正在办婚礼，娶的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小姐姓陈，汉川田二河人。那个时候，去田二河，走水路。那日，陈小姐坐着木船，荡荡悠悠而来，和心上人完婚。这场景，有些唯美。水淼淼情悠悠。有些伤感。旧时女孩，三寸金莲，妇德妇道，难得出门。嫁人那天，几乎就是与故土诀别。
这桩婚事，惊动了十里八乡，附近应城人和天门人看戏一般赶过来瞧热闹。载着陈小姐和嫁妆的船有十几条，一溜在白鱼堤停靠。敲锣打鼓，唢呐声声。红绸张挂，喜气洋洋。那种氛围，连湖里的鱼也躁动起来，纷纷伸头观望。
这边李先生家，没想到会来这么多嫁妆。挑抬嫁妆的族人不够，只得去附近的南湾和老湾请。凑齐百人后，赶往白鱼堤。
陈小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拥有全副嫁奁。有的放在专盛嫁妆的大红漆抬盒里，两人抬着。盒子，还有一层层抽屉，存放新娘的首饰和细软之用。有的是挑，一担一担，谓之几抬几挑。
那天，拖街的嫁妆头吱嘎吱嘎地进了下街，尾巴却还在白鱼堤上。整个场景浩浩荡荡，就像一条鱼，活活络络一路摆动。沿街住户不是站着看，而是搬了板凳坐在街边观赏。
抬的挑的什么呢？除了床上用品、衣裤鞋履、首饰、以及女红用品等细软物件外，还有线板、纺锤等劳动工具，另外还有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坛坛罐罐。生活所需的桌椅板凳，水桶脚盆，连灯盏和痰盂也不会忽略。
现世里，大家重男轻女。生儿子，娶亲得嫁妆，觉得划算。生女儿，不高兴，说是赔钱货。但往往是嫁女儿的时候，父母无怨无悔地给，才更显得家庭的气象，父母的能耐，族人的荣光。
最后上岸的，是陈小姐。她回转身，深深看一眼送嫁的人群，那是她的亲人，她的故乡。人走船空，船上的人解缆撑篙，准备返回。
陈小姐坐上一顶大花轿，随行的还有一顶小花轿。小花轿里，是一位伶俐的姑娘，陈小姐的陪嫁丫鬟。她撩起一角轿帘，偷偷往外看，看自己和小姐没有来过而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
丫鬟没有名姓，人们问她，她说不知道。大家就猜测，说她是被“麻胡子”从汉口拐来卖给陈小姐家后，做了陈小姐的玩伴。两人一起长大，交情深厚，随陈小姐嫁来李家。
其实，“麻胡子”并不拐卖儿童，他吃儿童。传说，隋炀帝下诏开汴渠，任命麻叔谋为开河督都户。麻上任后就生病了，医生说吃蒸熟的羊肉可治病，一些想谋取利益的人纷纷敬献羔羊。有个叫陶榔儿的，为了巴结麻叔谋，将小儿蒸熟后献给他。麻吃着这肉，觉得比羊肉好，给了重赏。其他人知道后，也去偷小孩来换取赏赐。一时间，到处是母亲的哭声。
隋炀帝知道后，麻叔谋被处决。慢慢的，“麻胡子”的故事成了吓唬孩子的手段。孩子不听话，大人就会说：别哭，“麻胡子”来了。
她没有名姓，人们起先叫她无无。后来，陈小姐相继生下八个孩子，无无在带孩子的过程中，随着年岁渐增，大家称呼她无妈。孩子长到后，结婚成家，有了孙辈，无妈又升级成无婆。后来上户口，无婆成了吴婆。
吴婆一生，命运多舛。好在，她遇见了一户好人家，有生活的依靠，有真诚的友谊。陈小姐荣华富贵时，吴婆跟着她。陈小姐遭遇打击时，老人家不离不弃，稳心实意，一辈子为小姐排忧解难，当家理事，吃苦受累。吴婆嗓门儿大，一脸笑。那些不是儿孙的儿孙们，不怕自己的母亲，反怕吴婆。这怕，到了后来，就是对吴婆的尊敬。
写着红妆，却唏嘘起人，看似跑题，实也情理之中。声势浩繁的婚礼，已是百年前的往事。老人们回忆起来，那只是物质的排场，烟消云散后的一声慨叹。关键还是人，让人怀想。
人们总说，谁谁是小姐命，谁谁是丫鬟命。其实，在岁月的关照里，命运的大背景下，没有命好命不好一说。一切，都是生活主持，在于人怎么想怎么活。
父母丰厚地给予，是想陈小姐一世安稳，幸福无忧。而事实呢，忧患不断，家事不顺。解放初期，丈夫意外出事，与她中道相离，留下八个孩子。家里的房子和铺子全部处理掉，筹钱赎尸。
这是陈小姐的一道坎，也是吴婆的一道坎。有人上门，要吴婆揭发陈小姐家的事情，吴婆闭口不言。有好事之人撺掇吴婆，解放了，你自由了，赶紧走，找个人嫁了，过自己的日子。她家这么重的负担，留下来是受罪。吴婆听了，不出声。我不相信她没有动心，但是她做了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长年的相处，吴婆和小姐情同姐妹。小姐离不开她，任何事情都过问她，她怎么说就怎么做。再说，此时吴婆年近五旬，她再嫁，也未必会有什么好生活等着她。生活中，有很多冲动型人格的人，看事情把握不了整体，往往是从一个陷阱跳进另一个陷阱。
吴婆会想，她留下来 ，留下来陪着一贫如洗的小姐。此后的几十年，她的身后总有孩子，手上总有事做，厨房里劳碌的身影总是她。她无名无姓，仿佛是小姐的替身，天生是来守护她。
晚年的吴婆，和小姐一间房居住，同出同进，同吃同喝。小姐尊敬她，儿孙孝顺她。临去世时，小姐对吴婆说：“我的一生，多亏有你。出嫁时，父母给了那么多嫁妆。到头来，却发现，最重要的嫁妆是你。”
小姐去世后，吴婆有后人照顾着，生活无忧。两三年后，吴婆去世。两姐妹，终了还在一起。
人们一直记着吴婆，记着小姐，记着小姐家八个子女的名字。李家“佐”字辈，四男四女，依着“英雄俊杰桃杏梅芳”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