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婆,是祖父的母亲。大家庭里,遇到事情,太婆婆说了算。
母亲生我时,正是天寒地冻。请接生婆上门,难产,死去活来,命悬一线。父亲赶紧叫来几个朋友,把一张竹床反过来,抬着母亲去医院,我和母亲才平安活过来。
出院时,又是那几个朋友帮忙,把我和母亲抬回来。走到门口,被太婆婆的拐棍拦住了,她一边跺着脚,一边跺着拐棍:医院生的孩子,有血光之灾。不能从大门进,也不能从后门进。这是乡俗,父亲争不过,赶紧绕到后墙,拆开一个洞,把睡着我们的竹床递进去。
太婆婆的老屋是一个小三间,和大儿子一家同住。太婆婆住的这边,只有两根柱子撑着,没有墙壁,也没有钉芦席。也就是说,太婆婆的日常生活完全裸露在外面。
祖父祖母是二婚,父亲是祖母带着嫁过来的。我,不是她的亲重孙,她不亲热我。我怕太婆婆,又好奇她,就站在厨房的墙头处偷偷看她。
她小小个子,头发花白,裹脚穿一双鞋像金元宝,圆圆脸上皱纹纵横密布。我的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场景:太婆婆拄着拐棍,站在门口,倚着墙,一边说一边骂。骂谁,我不知道。
这不是梦里的场景,也不是别人告诉我的闲言。太婆婆去世后,没有人和我谈起过她。我那时大约三岁,自己亲眼看见,并牢牢记住。
那时候的人家,买不起洋布,自己种棉花纺线自己织布。女人小脚,干不了农活,留在家里织布。太婆婆的床边,放着一辆纺车。若干年后,看见修自行车的师傅,把自行车倒着立在地上,下掉一个车轮。我见了,记忆一訇,想起太婆婆的纺车,大约是那个样子。
纺车是用木头和竹片做成。主要配件是四角子、手柄、车轮,外加一段连接四角子和车轮的横杆。四角子上有一根田扦子,得专门去买,垌塚戏楼下面就有家车田扦子的作坊。它长约一尺,中间略粗,两头尖尖,有一个凹槽,用来缠住索子线。还有头尾之分,头朝内尾朝外。
棉花收回来,去掉裹在里面的棉籽后,请弹花师傅将它弹蓬松,再搓成棉条。搓棉条是技巧活,它需要一根专门的竹扦。拿起它,挑起一坨棉花,放在平整的桌面用右手往一个方向轻轻搓,手的力道要匀称,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再抽出竹扦。棉条的均匀度导致棉线的均匀度,棉线的均匀度导致布匹的均匀度。
搓好的棉条,放在太婆婆身边的烤簸里。开始纺线了,太婆婆摇动手柄,纺线车转动起来,那根粗索子起到传动作用带动田扦子。太婆婆拿起一根棉条,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轻触田扦子,棉花就缠绕上了。这时,人的身子得往后仰,并用力往后拉,拉成棉线。手的力度和分寸非常重要,拉的好,又长又均匀。拉的不好,粗粗细细不说,还容易断。
棉线拉长后,纺线车要暂时反转一下,使棉线从田扦子的尖端处脱开。再正转,高抬手臂,让纺好的棉线缠绕在田扦子的中间部位。如此反复,棉线越来越多,田扦子越鼓越大,几根棉条喂完,一个棉线坨子就成了。
太婆婆没有织布机,她纺好的棉线,得拿到织布房去织布。织好的布,还可以染色,做衣服、被子和床单。可以拿去专门的染坊加工色彩,也可以化繁为简,在家里进行。
买几包染色的靛,煮一大锅水,把棉布打很多个小结子,丢进锅里,再提起来,展开,蓝布上有了成规成矩的小白花。据说,靛,是一种植物熬制。它的名字,叫板蓝根。
太婆婆纺线那会,我太小。奶奶那一辈的家庭妇女,没多少人纺线,无缘得见。关于纺线,能说清楚,来自于老人们的讲述。
只记得当年,爷爷奶奶身上穿的衣服,全是纺线织出的粗糙土布,中式,盘扣。床单和被套,全是蓝印花布。经过米汤的浆洗,阳光的照射,晚上盖着,米香阳光香,搁在下巴头儿,饿了可以抵挡饥饿。天寒地冻,我们的被子并不厚,土布的质感,产生摩擦力,可以让被子更御寒。
可我们不知好歹,嫌它老土,嫌它色泽单调,留恋商店里的花洋布、涤确良、涤卡、涤纶、柔姿纱、朱力纹……
着实没有想到,当年太婆婆纺棉线,爷爷奶奶穿土布,床上的蓝印花铺盖,如今稀罕起来。我钟爱的田园风情服装,大多用这种土布缝制,价格很不菲。那好看的蓝印花布,成了工艺品。
人们总说,你是一个幽默的人,他是一个幽默的人。幽默不等同于滑稽,但很容易和滑稽混在一起。其实,时光才是最好的幽默大师。它可以让同一个物件以同一种质地轮回出千差万别的说法。如同土棉布,如同蓝印花布,它的变迁,就是世界的幽默。
晚年的太婆婆还遇见过一次险情。冬天用烘篓烤火,烧着了棉裤,自己却不知道。过路的人看见,赶紧冲进来,提一桶水浇在她身上。
太婆婆是九十三岁上走的,属寿终正寝。在最后的日子里,一只喂养多年的黑母鸡,除下蛋之外,整天立在床前陪她。临去世的前一天,她指着身边的鸡说 :我死了,你也死。第二天,她安详离世。亲戚朋友们忙进忙出着筹备葬礼,有人发现,那只黑母鸡倒在太婆婆旁边,已经死了。
记忆里,太婆婆骂人的那个场景太鲜活。我总想知道,她到底骂谁?
很多年过去了,自家人坐在一起聊天,越发不再有人提起太婆婆。我就挑起来问:太婆婆为什么站在门口大声叫骂?
那是一个乱世。不知道什么原因,太爷爷得罪了附近一个大家族里的人,家族的长老就去告发太爷爷,说他是共产党。并自行带着刀前来,杀死了太爷爷。
太奶奶哭天抢地,大呼冤枉,却没有人为她撑腰。她伤心极了,决定去城关的县政府替丈夫伸冤。亲人们说,那么远,您一个裹脚老太,走到猴年马月。太婆婆不听,执意要去。
太婆婆背着干粮出发的时候,正是春播时刻。乡间地头,惠风和畅,花开鸟鸣。人们弯着腰,低着头,把一株株秧苗插进地里,在时间和气候的关照下,变成果腹的粮食。
太婆婆一路走一路问,也不知道她找到的是哪个部门。总之,太爷爷的冤案没有洗清。两三个月的风餐露宿,太婆婆的裹脚磨破了,皮肤晒黑了,身板更小了。她到家的时候,戗刀磨剪的师傅正热火朝天地忙着,给家家户户磨镰刀。
从那以后,太婆婆就有了一个怪癖,日日里站在门口骂,骂那个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