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婆婆眼睛看不见。眼睛看不见的人大多会算命。福贵婆婆就是我们小街上的算命婆婆,也叫神仙婆婆。她知道阎王地府里的鬼世界,能预测活人未知的将来事。人都会死,因此对鬼世界感兴趣。人都想发财走运,因此总想占卜自己的运气。福贵婆婆就是靠着这点,有了稳定的饭碗。 俗语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手艺,也包括算命一行。
总觉得,算命天成就该是盲人所为。人说话诚不诚意,实不实在,眼睛里可以看出来。倘若睁着眼睛算命,会不由自主地察言观色。话一犹豫,反倒不令人信。闭着眼睛正好,看不见对方的脸,按心里的一套语言模式说话。没有眼神交流,算命者反倒无从窥视语言的真假。当觉不出假话时,也就会深信不疑。就算半信半疑,也好。算命人其实怕算命者深信不疑。信的越深,日后越觉得假。半信半疑,往往会自圆其说。随着时间流逝,越觉得算命先生的话有几分真。
当然,盲人擅长算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抗干扰,记忆力超强,事半功倍。那么多款式的命理要背,那么多版本的鬼话要记。我这里的鬼话,不是鬼话胡说,而是鬼界的因果报应事。只有牢牢记在心底,才能呼之欲出。算命人说话一般都较快,一是不给你多少反应的时间。二是多说些,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说在你心坎上的话让你点头称是。
父亲年轻时,也找福贵婆婆算过命。家里成分不好,虽一表人才,却难在当地找到对象。奶奶着急,去找福贵婆婆给父亲排八字。听了父亲的年庚生月,福贵婆婆嘴中念念有词地盘算半天后说:“石磙到村门,姑娘找男人。”这个后生在本地娶不到老婆,将来必是找一外地姑娘。父亲当时不以为然,却不料一语成真。他果真找到的是一外乡女子,且如福贵婆婆说的那般,女子是自己找上门来。父亲的人生,为了这场婚姻,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是后话,姑且不提。反正父亲说起福贵婆婆的算命术,一个劲说灵验。
福贵婆婆是天盲,她说她一生下来即被神附体。算命占卜还不是她的强项,给孩子看病,远近闻名。《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女儿巧儿病了,找算命先生指点迷津。某月某日某个时辰对着某个方向烧了钱纸后,巧儿的病痊愈。福贵婆婆也是这般神。
话说一户人家,孩子得了病,肚子胀如气球,求医问药好不了,抱去福贵婆婆家。福贵婆婆大声说:“你怎么才来啊?”叮嘱一番后,妈妈抱着孩子回去,对着东南方烧纸禀告。也是奇巧,孩子竟然好了。
关于福贵婆婆的老伴,小街上还有一段传说。这位爹爹先前结过婚,妻子是革命者。她看中爹爹傻气,利于掩护自己,才嫁给他。一次行动暴露,夫妻俩被逮捕。执行枪决那天,有人通知爹爹的家人,给他做一顿好饭送行。爹爹的家人烧了一只鸡,盛了一大碗米饭送去。爹爹端起鸡肉吃了个底朝天后 ,再一口一口扒着白米饭。旁人目瞪口呆,哪有这样吃饭的?明明是个痴人,便放了爹爹一条生路。
方圆几里的人,都信赖福贵婆婆。福贵婆婆心善,帮人掐算占卜,给孩子治头痛脑热 ,收费很少。有的人家没钱,给两个鸡蛋,或者撮碗米,她也不计较。
每天吃完早饭,福贵婆婆在爹爹的带领下出门,去走街串巷为人们服务。爹爹走在前,一手提小板凳,一手拿婆婆的棍子。福贵婆婆一手搭着爹爹的肩膀,一手拿一副竹板。盲人耳听八方,哪里有个动静,总是先察觉。她老人家风趣,一边走一边和路人搭腔玩笑。
那年月,难得有娱乐活动。每见福贵婆婆给人算命,人们总围着她,听得津津有味。口才好,适合劝和。谁家婆媳不睦,夫妻生隙,福贵婆婆知道了,前去劝解一番,也就烟消云散。老人家声音大,像洪钟。笑起来,哗啦啦,如一河春水。一肚子孤魂野鬼,大人孩子都爱听。很多年后,读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里的段落,老觉得似曾听过。
福贵婆婆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长大了,按理会帮着母亲做家务。可福贵婆婆没这福气,女儿有病。福贵婆婆提着一桶衣服,拄着棍子,去池塘洗。塘边,一棵歪脖子柳树,她站在上面,时而起身时而蹲下,搓洗捶捣衣服。人们往旁边走,为她捏一把汗。家里的米碾回来,要筛。福贵婆婆眼睛看不见,一把米筛,她握在手上,筛子在胳膊肘的运动下,左边往外推,右边往怀里拉。一推一拉,筛子均匀地往一个方向呈现小弧度转动,轻轻抓起上面的谷粒。
随着时代变迁,人们出远门打工谋生,小街人越来越少。再说医学也发达起来,人们的思维与时俱进,不再依赖福贵婆婆。
福贵婆婆一天比一天老,生意一天比一天差。儿子成家后,福贵婆婆帮忙带起了孙子。秋秋在小街开了家早点铺,卖油糍粑。孙子们吵着要吃,福贵婆婆拄着棍子,离老远,大声喊:“秋秋,赊五个油糍粑。”
如今,福贵婆婆已去世多年。每每想起,耳旁回想的就是她的大嗓门,这是老人家对生活的乐观。那个贫穷的年代,缺医少药,人们常常因为疾病陷入无路可走的地步。迷信,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是一种支持系统,有社会意义。有了希望,一切都会好。不是吗?人活在世上,要信,不是吗?
一直到现在,人们念及的还是她的善,她的灵,她天趣盎然的语言所带来的欢乐。当然,也有狡黠和圆滑。对于人,这才是正常。生存不易,于残疾人,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