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婆肯定有名字,只是嫁人后,夫家姓云,人们叫她云婶。慢慢的,自己的名字暗哑。后来,丈夫去世,留下她独自过日子,人实在又好,大人孩子都叫她好婆,姓氏也失了。
好婆娘家薄有田产,读过私塾,跟着姑妈学接生。嫁过来时,带着一口小木箱。木箱里,摆着接生用的各样器具。
“儿奔生,娘奔死。”生孩子,得是多大的事情。可那个年代,医院少,村里孕妇临产,都找好婆。好婆说,每接生一个孩子,就是打一场惊心动魄的仗。顺产还好,遇到难产的孕妇,那就是鬼门关。
好婆凭着过人的技术,把别人家的孩子一个个接到世上,自己却没有孩子。好婆有文化,接下孩子后,村民们还拜托她给孩子起个名儿,她乐得成全,给他们取一个属于他们的名字,看着他们在眼皮底下一点儿一点儿长大。
那些孩子,都连着好婆的心。哪家孩子正在调皮挨打,她能分辨哭声。手里握几粒糖,巴巴赶过去。孩子看见她,知道是来相救,往她怀里扑。
好婆帮村里的妇女接生,起名儿,村里人感谢她。去娘家报喜的红鸡蛋,红糖,给好婆留一份。孩子们不谙世事,这种事却鬼机灵,仿佛会闻味,往好婆家赶。好婆拿出红蛋,放在他们一一伸出的小巴掌心,吃了喝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好婆老了,不能出工干活。人们知道她的好,把她当五保户对待。好婆的夫家是地主,村里故意安排她住进牛屋,喂猪放牛。牛屋没瓦,盖着一层层稻草。有人来查,见好婆住着牛棚,帮着生产队干活,自食其力,也不好说什么。
喂牛的稻草里,夹杂些稻穗,好婆抖几抖,把粮食攒起来。积多些,碾成米,偷偷背到集市上换些糖果回来。孩子们爱摸到牛屋来玩,她怕孩子们白来。
冬天里,好婆低矮的草棚屋,麻雀躲在里面度冬。孩子们白天里讨了吃的,夜晚偷偷打着手电来掏麻雀。好婆明白着呢!她怕突然出声,惊了孩子,由着他们把稻草扯得乱七八糟,北风直往屋里灌。
夏季农忙时节,人们热得晕头转向,累得黄皮寡瘦。好婆早早起床,扯来车前草,烧起灶火细细熬,再加些红糖,白醋,倒进土茶壶,摆在门口的小桌上凉着。大人们趁歇脚的功夫,孩子们撒野疲了,都来好婆的草棚喝凉茶,解渴防病。好婆明事理,讲公道。婆媳吵架,夫妻生隙,都来找好婆评理。
那年春天,大伙们平坟造田,忙得不可开交。有人想起好几天没见好婆,以为她生病。进屋一看,没人。这下慌了,全村人分头去找。
野地里的孤坟边,衣衫褴褛的好婆目光呆痴,手里拿着一根白森森的骨头,边啃边喋喋不休着胡话:“腊香要接我去享福。”听好婆提起腊香,村人们惊呆了。把好婆扶回草棚,几个老人端来水,帮好婆洗脸换衣。
腊香是好婆的邻居,五十多岁,因为家庭失和,一气之下上吊自杀。村人以为,人死了会变成鬼。冤死鬼,乡俗有赶鬼一说。腊香出殡的第二天,村里召集壮年人赶她,因为路线问题,被邻村阻止。人们也就以为,腊香变鬼在湾里晃荡。夜里走路,总有人听见腊香在村口嘤嘤哭泣。
这几天,平坟造田,有后人的墓主被通知去捡尸骨。人们没有通知好婆,是考虑老人年纪大,没后人。好婆聪慧,一生压抑着苦痛过日子,眼见自己亲人的尸骨露在荒郊野外,她不愿意给队里添麻烦,只能暗暗难受。
这日半夜,好婆实在思念亲人,想摸到丈夫和公婆的坟前去告慰。走着走着,遇见了腊香。孤魂野鬼,好婆疯了。
整天自言自语的好婆,生活方面的事情再也无法周全。队里规定,每家轮流给好婆送饭。
这年冬天,出奇冷。毛伢爹装好饭,往好婆草棚里端,没看见人。湾南头的禾场有草垛子,毛伢爹走近一看,一堆乱草旁,好婆冻死了。
村里买了棺材,安葬好婆。没有亲人的好婆,十里八乡的人前来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