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秋妈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58 次 更新时间:2023-07-24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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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一、

母亲离家后的日子里,放了学,有空就往秋秋家钻,仿佛着魔。奶奶责骂我贪玩,知道不是,但无话辩解。很多年后,才想明白,是去秋妈妈身边蹭母爱。

秋妈妈是汉川汉水河畔长大的女孩。家里孩子多,父母劳作一年,攒不下余钱剩米。十五六岁时,被人介绍到另一边属天门管辖的一户人家做小媳妇。

小媳妇类似童养媳,还没过门,先去男方家生活。说起自己嫁过来后的日子,秋妈妈说,她是一根树头子,直了一生。

我明白秋妈妈的意思。她是说自从进了这家的门,就没有歇下来过。这,我是见证人。秋妈妈一天到晚里里外外忙碌。从满头青丝忙到白发苍苍,从腰背挺直忙到步履蹒跚。

秋爸爸和秋妈妈结婚后,去当兵,家里老老小小丢给秋妈妈照顾。几年后,秋爸爸被分配到大庆油田工作,秋妈妈不同意,一封电报,把他催了回来。

回乡时,秋爸爸穿着白衬衣,黄军裤加高筒马靴,衬衣胸前口袋插支钢笔,带副墨镜,气宇轩昂。那天,看热闹的村里人踏破了秋妈妈家的门槛。

我在秋秋家蹭母爱的那些年,从没听过秋妈妈颐指气使地指派丈夫出去干农活,也不见她背后嘀咕,抱怨。她只要自己能做,必是自己做。回乡后的秋爸爸,一辈子没改穿白衬衣插钢笔的习惯。

下雨天,我们去秋秋家搓草绳。不用下地,秋妈妈和我们一起搓。一边搓,一边教我们念生活歌:“日积粒,月存碗。时间长,成绩大。节和省,莫轻看。管家务,靠打算。不可不算,不可全算。”那时小,边念边笑。很多年后,才真正明白,这是秋妈妈的持家秘方。一辈子,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生活里实践。

鸟儿筑巢,虫儿安家,对那个地方肯定情有所钟。我也是。相中秋妈妈,是情之所以。秋妈妈不仅不发丈夫的脾气,对孩子们也是温和有加。孩子们偶尔调皮,她忍不住数落几句,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那笑里,有余韵。仿佛林子里的雨,停了。树枝上,还“吧嗒吧嗒”掉着水滴。是在说,孩子们缺衣少食,跟着大人干活,已经很懂事了。再打骂,着实不应该。

看着秋妈妈忙来忙去,我觉得是一种幸福。一个没妈的孩子,敏感的身影在自己家一堆孩子里乱窜,碍手碍脚,她从来不烦。

后来,我离开了小街,除了爷爷奶奶,秋妈妈成了最深的牵挂。

想起老人家,眼前就有一副图:天黑了,一盏油灯。她先端进厨房,刷洗锅碗。再移进堂屋,照着孩子们洗脸洗脚。最后,端起油灯,送孩子们进房睡觉。我一直记得,有一晚,起风,秋妈妈端着油灯,灯火东倒西歪,秋妈妈用手掌护住。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深深记住了那一幕?

西风吹响梧桐偷剪莲叶之时,我回到故乡。是夜,悄悄潜回小街,不是故意胜是故意。故乡的小街和所有的乡村一样,白日里,失了血一般了无生气,看不见昔日模样。七八点钟,小街悄然入睡。那种夜的朦胧和苍茫,一眼望去,有岁月深处的古旧意味。

知道我要去,秋妈妈留着门。“吱扭”一声,我还像儿时那样,头先伸进去笑。老人家坐在堂屋电灯下,捶捶打打地剥黄豆。周围,散放着芋头、铁锹、稻谷、绿豆、梿枷、扁担等生活生产物质。八十二岁高龄,耳聋眼花,腰弯成一张弓,比年轻时瘦小很多。仍然健朗,善谈。

一坐下来,眼角抹过一道蓝光。这不是秋妈妈的青花瓷坛吗?那瓷坛里,曾经装着秋妈妈炒香的蚕豆。此刻,它已残破,装着谷子放在地上喂鸡鸭。见我可惜,秋妈妈说:“被孙子打碎,一个稀烂一个没了盖子缺了半边正好当鸡碗。不然,还可以值几百元钱呢?桂强妈这对坛子卖了三百元。”

秋妈妈哪里知道,我先是喜欢吃她炒的蚕豆,后来又觊觎她的瓷坛。成年后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想要买下这对瓷坛。眼下,瓷坛破了,既遗憾,又有如释重负之感。我一股脑儿地向秋妈妈倾诉了对这对瓷坛的渴慕和眷恋。

我们的笑声,惊醒了已经入睡的秋爸爸。老人家穿着白衬衣,踱出房门,老得不见风霜。看见秋爸爸起床,秋妈妈想起一件事。她对秋秋说:“爸爸想要一块手表,哪天你有空带爸爸去武汉买。”说完抬起手腕,指着自己戴的表说:“十几元钱买的不中用,带几天就不准。明晨三点,还得起来洗芋头。”

老成这样,秋妈妈还是一如往日,把自己当成一棵大树,直直立着,给秋爸爸和儿女们遮出一片绿荫。

为了不给孩子们添麻烦,还种着田,种着芋头。一年四季,秋妈妈驼着背,在地里劳作。攒下的钱,一个子儿不少的,补贴给唯一的儿子。女儿们有微辞,秋妈妈不说自己重男轻女,只笑着回答:“我攒的钱,就是给儿子。姑娘们,别想。”女儿们无可奈何,一如既往地心疼妈妈。农忙秋收时刻,自觉赶回来帮忙。

见秋爸爸又上床睡了,我悄悄问秋妈妈:“秋爸爸一辈子不爱干农活,您从没发过脾气,到底怎么想的?”秋妈妈笑了,轻声念起一首歌谣:“选对象,看品行。能劳动,合性情。”那神情,羞怯,欣喜。仿佛回到当年汉水河畔的娘家。“我合的,是他的性情。至于干活,我做得动,就自己做。”

见我摸她带着的一对耳环,老人想起自己过门时,婆婆给的礼物:一个柳丝银镯子,一对麦草筒耳环。这句子纤美极了,有曹氏笔法的韵味。一遍没听够,又央求秋妈妈再说一遍。

见我听得起劲,老人来了兴致,唱了一首《讨饭歌》:“想起往日苦,两眼泪汪汪,兢兢战战无被盖,只好靠墙歪。东家要一粒,西家要一滴,恶狗咬人苦难言。”人老,声音不老。秋妈妈唱歌,像孩子。

人们总以为,文化是大学生的专利,高学历的拥有。总在说,谁有文化,谁没有文化。人们总以为,艺术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是飘渺的风花雪月。总在说,谁懂艺术,谁不懂艺术。这夜的秋妈妈,灯下捶着黄豆的秋妈妈 ,让我明白,文化和艺术,与生活,与人,如此近,如此美。

父母儿女团聚,之所以温馨,是因为有那些深藏在岁月里的故事如发酵的酒般冒着气泡。我的父母没有陪伴我长大,说不上关于那段岁月的一言半语。心心念念地,这个夜晚,我赶到这里,是赴一场关于温暖,关于灯火的约会。

至此,恍然大悟。为何一直记着秋妈妈端着油灯的场景。东倒西歪的油灯,有一个意象。它像一群调皮的孩子,被温暖的手掌聚拢。我记着这个场景,是自己也曾是秋妈妈聚拢过的孩子。

生命里,放不下的物事,是因为它刻印着喜悦和忧愁。我回到故乡,说说往日,忆忆旧事,有秋妈妈见证。我的往日和旧事,就不是心底的飘浮,而是确定的存在。往日和旧事,时间久,如被秋风刮过,残破不堪。秋妈妈在,我想着说着,秋妈妈缝着补着。

秋妈妈是故乡最老的老人,像一面挡住岁月的盾牌。哪天秋妈妈走了,岁月就会像泄洪的水,把那一路人冲得七零八散。再回来,就有人笑问客从何处来。那时,被岁月凋零的往日和旧事 ,将支离得无从说起,只能道声“天凉好个秋。”

老人明日要早起,我起身告辞。临走,去看秋妈妈屋后的柿子树。秋秋打着手电,照着一个个大柿子。霎时,想起《红楼梦》里大病未愈的宝玉拄着杖,靸着鞋,站在杏树下说的那句话:“绿叶成荫子满枝。”

二、

我在园子里散步,电话响了,是秋秋打来的。此刻。她正守在病重的秋妈妈身边。她说,妈妈怕是活不过今冬。

“艳萍,伯娘要死了。我不想死,可是阎王要来收,我不去不行。伯娘死了,你要回来,回来哭伯娘。”

“伯娘,您不能死,马上要过年了。您要努力活着,活到春天来临,病就好了。那时,我回来看您,您给我蒸月半粑粑。”

文字里,我说秋妈妈。按故乡的叫法,是伯娘。我想忍住哽咽,忍来的却是千行泪万重悲。隔着电话,放声大哭。我可怜秋妈妈,舍不得老人家。

秋妈妈没有哭。人老了,似乎学会了死。老人的声音洪亮,语气超然于生死。仿佛她一走,不是舍下儿女亲人,离开眷爱的世界,而是有另一种比眼前好的生活等待她老人家。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秋妈妈说话。电话后没多久,一个晚间,手机铃响,是秋秋的号码,一种不祥的预感流遍全身。我的故乡,把老人去世叫作过生。秋妈妈过生了,去往另一个世界……

是夜,我躺在被窝里,朝着故乡的方向,把秋妈妈的一生一遍遍回想。那其中,有我童年的足迹和往事的细节。

第二天,赶回故乡的小街奔丧。很多年里,我无数次回过小街。每次来,第一站总是秋妈妈家。

老人家弯腰弓背,耳聋眼花,手里忙着土地上的活计。大家劝她,不要种地了。她总说,我不做事不行,一停下来就会病倒。其中有一年清明,我回小街,下着大雨,老人破天荒地在读书。那次,我才知道,秋妈妈认得字。她笑着说,那些书,是捡来的,想给孙子们看,孙子们不屑。

再也没有秋妈妈坐在门口的笑脸可以迎,再也没有秋妈妈粗糙的双手可以握。人死了就是这样,再也没有了。看着秋妈妈的棺椁,看着老人的躯体,只能哭,只能想,只能遗憾。

屋后,秋妈妈亲手栽培的柿子树。春天来的时候,绿叶苍翠。夏秋天来的时候,果实满枝。这时,是冬天,它缩颈断枝,一枚叶子不剩,沧桑得不成样子,瘦小得不成样子,和棺椁里躺着的秋妈妈一样。

柿子树,是秋妈妈的写照。只是,柿子树,春天来了,还会活过来。而秋妈妈,再也不会有了。

后面的老屋,墙歪门垮。老屋在,老人在,儿女们回来,岁月的纵深处,就可以掘的长一些,宽一些。泪多一些,笑灿烂一些。

隔着门缝往里瞧,一缕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射下来,成一条光柱。光柱里,灰尘飞舞。石磨静静坐在屋角,一脸苍老。草包机久已不用,满身腐朽。通往里间的过道堆满杂物。那条过道上,年轻的秋妈妈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护着火苗,走出走进。

小街不长,物是人非。没关系,它曾经的样子,端端正正坐落在心底深处,不会变化。我想,这就是记忆的魔力。我从这头走到那头。老人们认不出我,我也不记得他们。但这种认不出和不记得不是绝对,真实的说法是我们似曾相识。只需多看几眼,他们就揣摩出我是豆芽爹爹的孙女,然后说起我的父亲和母亲。我也只需多看他们几眼,就依稀记起他们年轻时的模样。

说起秋妈妈,大家唏嘘不已。近些年,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婆婆妈妈们迷上了打麻将。秋妈妈见了,总是劝说:“麻将,有什么好玩的,输输赢赢伤和气。干活做事多好,忙忙碌碌,还有收成,那才有意思。”

我故乡的小街,地理位置独特,和汉川的垌塚古镇只隔着一条田埂。古镇四通八达,有繁华的集贸市场。小街人抓住这个商机,家家户户做点小买卖。七八十年代那会,孩子们读书,主要靠田里的芋头。芋头仿佛知道,就在八月底成熟。

秋妈妈有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初中毕业时,以高分考入天门中学。故乡的孩子,进入天门中学,就可以说,一只脚迈进了大学校门。全家人高兴,去田里挖芋头做学费。秋妈妈把一担芋头挑回家时,天已擦黑。第二天鸡叫三遍,她已在池塘边捣芋头。

捣芋头有专门的木耙子,和水、芋头、木桶组合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我被那声音惊醒,细细倾听,仿佛看见一个个芋头在水桶里顽皮地上下奔走。那声音里,有秋妈妈的喜悦。

高考时,或许是运气不好,儿子竟然落榜。这事儿,不仅秋妈妈惊奇,小街人都惊奇。老师们说这孩子是读书的料,建议复读,秋妈妈更是支持。她当然知道家里一贫如洗,可她更知道,只要有芋头,就有学费。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年,儿子得了胸膜炎,住院治疗加休养,耽误了一个学期。高考时,又一次与大学失之交臂。

小街人都以为,秋妈妈的儿子会就此离开学堂,回家务农。事实上没有。看着儿子含泪的目光,忧愁的面容,秋妈妈掩藏心疼,吞下焦急,鼓励儿子再冲刺一年。反正,有芋头可以抠。秋天的三更夜,寒意浓密,秋妈妈挑着芋头来到池塘边,用木耙子捣。一个个芋头,都知晓秋妈妈的心事。上下蹦哒的声音里,满是沉重和叹息。没想到的是,这一年,儿子又落榜了。

离开学校后 ,在秋妈妈的支持下,儿子做起了木头生意。靠着勤劳和智慧,积累了些资本后,又转行来武汉开宾馆。如今,已在城市里安家立业。

秋妈妈那个疯颠的小叔子,在婆婆去世后,遭遇不明车祸,失去双腿,躺在小屋的床上。十多年间,秋妈妈端茶送饭,直到他去世。

八十多岁的秋妈妈,爱劳动,不是嘴巴说说,而是身行力践。年龄这么大,每年从土地里抠出的钱,除去自己的花销外,还可以攒五六千元。

一直在劳动的秋妈妈,突然的,肚子鼓,五脏六腑疼痛。去医院检查,肝腹水晚期,不能治疗,生命进入了挨的状态。起初,还可以抽出体内积水,轻松一两天。年纪太大,抽水本身也有危险,就只能忍着痛楚熬。不能下床,老人嫌寂寞,把床搬到堂屋。这样,可以伸头引颈往外面望。

儿女们回去看她,她说,我还好,你们各自忙各自的。最后那几天,内脏出血,总有鲜血往嘴角涌。小街上的老姐妹们过来瞧她,还没靠近,秋妈妈就大声说:“不要过来,站远些,把你们的衣服弄脏了。”聊不到几句,秋妈妈就叹息:“我不行了,好想孩子们回来陪我玩几天。”

秋妈妈,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地,是她心中的图腾。生命进入弥留之际,秋妈妈对身旁的儿女说:“田里的芋头,茨菇,荸荠,还没挖完,你们收回来。我死后,一样放几个在我的骨灰坛子里。”

一位普通的农村老人,说不出惊天动地的哲理,写不出像模像样的遗书。临死之际,把自己对土地的眷爱,对劳动的热情,把生的留恋,死的洒脱,以这样的形式传承给孩子们。

秋妈妈是小街的楷模,是所有人的敬仰,是我们永远的怀念。老人结人缘,还结天缘。葬礼那两天,天气奇好。我们来来往往,出出进进,不拖泥带水。太阳挂在天边,那是对老人一生最吉祥的祝福。是老天,给善德之人的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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