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不大,几十户人家,总不过百多口人。家家户户大多是孩子上学,老人看家,父母在外劳作。唯独元生跟别人不一样,四十几了,没成家,由老母亲侍候着吃喝拉撒。
他不做农活,在家门口支起一间偏棚以剃头为业。不过几个孩子头,几个男人头,年节稍微丰富些。一年到头,剃不了多少钱,好在有哥嫂姐妹接济些口粮,老母亲种几畦菜地,倒也衣食无忧。
“元生,回来剃头。”母亲总要在门口喊好几声,元生才会回来。他不急,也不应他母亲。怎么走着出去怎么走着回来。到门口了,母亲说:“快些,黄家爹爹等你半天了,外孙结婚要去喝喜酒。”他眼皮都不抬,嘟囔慢吞着拿起围脖往黄家爹爹颈上一围,按部就班着演练那套已延续几十年的工作操。头发理好了,椅子一哐当,黄家爹爹躺下去,元生给他剪鼻毛,刮胡子,再掏掏耳朵。
干活时,元生嘴巴停不住,一边自话自说,一边还吸着香烟。烟被他叼着,上下抖动,但并不掉下来。亏他练就的这功夫。母亲看不惯,大声斥责:“叫你剃头不抽烟,你不听,仔细把爹爹的头烫了。”
元生坐不住,有客人就剃头,没客人就在街上走来走去。夏天,太阳当空,炎热难挡,连知了都找个阴凉地方躲了。元生戴着草帽,叼着香烟,嘴里自言自语些报纸上读来的头版头条,在小街上踱来踱去。
傍晚,孩子们在家门口摆着凳子写作业,元生吃好饭,例行每天的散步功。他步子大,携带着一阵风。激动时,手舞足蹈。孩子们停下手中的笔,盯着他看。他的嘴巴有点儿瘪,白白的脸上几粒麻子。夹着香烟偶尔乱挥的手指白皙修长,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大人们说,元生不是天生就这样。儿时的他瘦弱,敏感,老实,聪明。读几年书后,母亲觉得他不是耕种的料,便让他随了师傅学手艺。出师后,在家门口摆摊剃头。街上有供销社,供销社里有一位漂亮的女营业员,元生喜欢。久了,也敢开口说几句话。女孩看他面白清瘦,又有手艺,人品也好,没讨厌他。他以为郎有情妾有意,主动给女孩送东西,暗地里单方面以心相许,一往而深。
和母亲道明后,委托媒人上门提亲,女孩一口回绝。那时,户籍制度森严。女孩家吃商品粮,属城市户口。大家都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话不多的人,心多。当初爱有多真,此刻牛角尖就有多深。他卧床不起,剃头铺也不张罗,越发无话。乡下,没有心理疾病一说。只当他是花痴,结婚冲冲喜就好了。
十几里开外一个村庄里的姑娘合适,元生妈委托腊生伯爷上门做媒。老人家一张好嘴,说元生雾露白麻子鸭瓢嘴,瞟瞟手艺精神人,嫁过来不愁吃不愁穿。
那婚姻很短暂,旋即离了。等他再张罗剃头铺时,如同换了一个人。顾客来了,由母亲接待,他只须遵守着那几个机械性动作。心死了,人在他眼里已然不存在,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把头发,几根胡须。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年,后来母亲去世,他就在哥嫂处蹭生活。元生老了,小街变了,他的顾客只剩下伶仃几个老人,有一搭没一搭挣几个小钱。
人们都以为,元生会在这小街走到老,走到死。没曾想,晚年的他遭遇了一场至今不明不白的厄运。有一天,不知怎么的,他走着走着没有回来。哥嫂找了三天,音信全无。后听一位相熟的人说,看见他被一辆面包车载走。
哥嫂无奈,想着他疯疯癫癫,别人带他去也不能干什么,不定几天就回来了。一晃两个月后,小街上开来一辆车,外地牌照。一进小街,元生就指引着司机找到了哥嫂的家门。车上人下来,抬出双腿截肢的元生,说他们是收容所的工作人员,送他回家。
有街坊赶紧跑到地头,对元生哥嫂说:“快回,你家元生被人送回了。”哥嫂一惊,慌忙往家里赶。元生皮包骨头,不成人样。穿着女人的T恤和短裤,坐在门口。看见哥嫂,第一句话竟是:“饿,要吃。”在场人无不潸然。等想起着来人问问清楚时,那辆车早已开出了小街。
疯疯傻傻的元生,瘫了。剃头铺里几样旧家什,卖给废品收购站。哥嫂在屋后搭一间小屋,放了张床,把他安顿进去。走路生风的他,再也不能出门。哥嫂侍候得无奈,责问他:“你是怎么成这样的?”他瞪着眼睛,什么也答不上来。人们摇头叹息。有人说,他是被贩卖身体器官的坏人带走。也有人说,他是被人从高速行走的车上推下去摔成这样.......
五六平米的小屋,无窗,一扇小门终年敞开着。屋里一张床,床单和被套被扯成碎末,两床破棉絮在床上踢踏。床边一条长凳,放着饭碗和茶杯。
风再冷,夜再黑,他不关门。总竖着耳朵听,听别人的动静,度自己的寂寞。前些年的清明,我回老家上坟,去看老屋。经过他的小屋,他听到动静,喊我名字。如今,再不喊。我站在他的小屋门前,他也不认得。老了,苍白瘦削的脸,嘴越发瘪。手指还是那么好看。床上几本破书报,几个字还没忘,翻来覆去打发些无聊时日。
“七十八了?”
“不是怎的。”
“一辈子不明不白,不人不鬼。”
“唉......”
小街荒疏了,只几个老人走动。经过元生的小屋,总要唏嘘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