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树伯病了。老人家坐在皂荚树底下和人闲聊时,身子骨一歪,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两个儿子借来德胜叔家闲置多年的板车,修整一番后,垫上干草,铺上被褥,把父亲抬上去。
深秋的清晨,一路走,总有乌桕树叶上悬着的露珠“吧嗒吧嗒”往下掉。有几滴正好掉在元树伯的嘴巴里,他有些渴,忙伸出舌头品咂,有甜味和清香味儿。
秋阳暖照,老人闭着眼睛,有气无力。此时的他,裹在被子里,有些像襁褓中的婴儿,躺在母亲怀中。
平路展展时,兄弟俩压着把手,把车拉得滑溜顺畅。遇到坡坎处,俩人合力一抬,板车像一尾受阻的鱼借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外力,轻轻飘过。风尘仆仆赶到医院,坐班车先到的两个媳妇,已为老人挂好了专家号。
拍片化验等一系列检查过后,医生叫来兄弟俩,兄弟俩拉上媳妇,四张脸凑在医生跟前。医生指着CT图片说:“病人得的是肝癌,晚期,去日不多。是否治疗,你们自己拿主意。”
自母亲去世后,兄弟俩召开过一次家庭会议。父亲年纪大,独个人生活凄清。俩人商量后决定,一家半年轮流赡养。两年来,多亏儿子和媳妇们,元树伯不愁吃不愁穿,成了村子里最幸福的老人。
从医院回来,已是傍晚,兄弟俩匆匆扒了口饭后来到父亲的房间,他们要坐下来开个会。眼下,父亲成了这样,以半年制轮流照顾已无必要。怎么样让老人安心度过最后的日子?
这事儿在元树伯家好办。两个儿子两家人,怀里揣着一条心。不到一支烟功夫,兄弟俩已协商好。两班倒。早八点到晚八点,晚八点到早八点。
村子东头,有一棵老皂荚树。外人进村,总要先在树下仰望一番。村里最老的麻爷说,他也不知道这棵树到底多大,只记得自己的爷爷曾经说,儿时的他经常爬上大树采皂荚籽揉碎,给母亲洗衣服用。
如今的皂荚树,树干粗壮,两三个人抱不过来。树顶浓荫弥漫,成一把天然大伞。伞下的空地,是村里的活动中心。年轻人外出打工后,成了老人们的活动中心。
那树上仿佛装有铃铛,一过晌午,大家自动自发往那里聚集。也没说什么大事,东家长西家短而已。眼下,村子里出了孝子。大树底下,理所当然就成了弟兄俩的“专场表彰会”,也或者“孝谈会”。
赵婆说她早晨赶集,看见元树伯的大媳妇在鱼摊挑黑鱼,准备回家给老父亲煲汤。王伯是元树伯的邻居,他说昨儿下午,二媳妇端着一大盆老父亲换下的衣服去池塘清洗,正好元树伯的女儿回娘家,见嫂嫂辛苦,要抢过去洗。嫂嫂笑着把小姑子按在凳子上,不许她动手。
“这元树老头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养这么好的儿子,娶这么贤惠的媳妇。”强发爹自言自语地说完,望了望皂荚树顶后,转向元树伯家的方向。屋顶,正腾起阵阵炊烟。
崔爹坐在强发爹旁边,问:“你叹息什么?”强发爹说:“想起自己不久前死去的老姐姐。”
强发爹的老姐姐杨婆婆,生病后卧床不起。儿女们没主动提出送她去医院,她也不想去。心里清楚,村里很多老人都是这样。病了,不能动,躺在床上,躺着躺着就走了。
一日,杨婆婆忍不住地想吃点猪肝冲鸡蛋汤。老人明白,这一想,怕是要走。她翻出棉被下积攒的几百元钱,抽出一张二十,喊来儿子,让他明天上街,买半斤猪肝。儿子接过钱。第二天,杨婆婆等到鸡归笼,狗归屋,也没等到猪肝汤。
晚上,杨婆婆又摸出那几百元钱,抽出一张五十,喊来媳妇,说你明天上街,买点猪肝。媳妇接过钱出去。第二天,杨婆婆望到天黑,也没见媳妇的影子。
听说伯母想吃猪肝鸡蛋汤。侄儿买来猪肝,鸡蛋,还有瘦肉,做好汤,给杨婆婆端来一大碗。临走,侄儿说:“您老慢慢吃,我不能再送,怕哥哥嫂嫂不高兴。”
又过了几天,一起玩的老姐妹们约着去看望杨婆婆。小屋里,老人生息全无。嘴巴里,塞满嚼烂的钞票。
强发爹说完,“呜呜呜”地哭起老姐姐来。人老了,殊途同归。听这样的事情,心里不是滋味,个个淌眼抹泪。秋天的风,像带着小刀,从树顶摩挲而过,剪得树叶“呼呼”响。这一天,皂荚树下的“孝谈会”提前散了。
就在这晚,元树伯病情加重,快不行了。正在值班的老二忙去哥哥家报信。那晚,住在元树伯大儿子家隔壁的香婶听得真真的,那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唤声有如释重负的喜悦感。
又是四个脑袋,这次是凑在元树伯跟前。他们把老父亲从床上扶起来,拍的拍背,捏的捏手,等着元树伯开口说出那件重要的事情,那件自从母亲去世起就压在四个人胸口的大事。
时间一分一秒,此时成了煎熬。四个人的心像打摆子,“突突突”地心慌意乱着由热变冷,由冷变热,恨不得代替老父亲说出那个惊天大秘密才好。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元树伯硬是没能吐出半个字。他的头耷拉着,硬撑着睁开眼睛,无力地看了一眼兄弟俩,胳膊试探性抬了抬,头往一边歪去。
四个人同时一撒手,元树伯“咚”地一声倒在床上。
外嫁的女儿夜里做了个不好的梦,觉得不妙。清早,匆忙往娘家赶。一看,父亲胡乱死在床上。丧礼悄无声息,哥嫂不见踪影。
小姑子纳闷,寻到二哥家。门从里面锁住,房里有动静。她贴紧门缝往里一瞧,哥嫂们正在里面争执。两位嫂嫂正在责问自己的男人:“你说,父亲的宝贝藏在哪儿?”两个哥哥,一个蹲在地上,一个坐在床沿,抱着头没有回答。
“宝贝?”小姑子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呢?她索性敲开房门,想弄个究竟。
起先,两个男人哭丧着脸死不开口,见女人们东一句西一句诉不清楚,才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溜出事情经过。
这是两年前的事。元树伯的老伴得了重病,自知时日不多。一天趁老伴不在的当儿,偷偷唤了两个儿子来跟前:“你爸爸挖土时,得了一个金茶壶。这老头子谁都不准告诉,偷偷藏着,料是想等我死了,再找个人。”
“日子这么穷,老头子却藏着金茶壶准备独享。”母亲一番话,兄弟俩有些激动,恨不得马上找父亲要了金茶壶出来。母亲忍着病痛,俯身对着两个儿子耳语一番后,兄弟俩才平静下来。
办丧事要花钱,儿子媳妇们苦着脸,互相推诿。村委会的人出面调解压制,才勉强着把葬礼随随便便办了。人们想不明白,儿女们的孝心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等元树伯过头七,村人们就知晓了事情的原委。
皂荚树底下,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老两口聪明。有的说老两口不该编故事哄自己的儿子媳妇。有的说,元树伯值,落个厚养薄葬。有的说元树伯划不来,葬礼太不像样……